下午两点半,监狱会见室惯例简单冷清,毫无生气的布置和装饰,让人不寒而栗,浑身紧张。整间屋子就像门口狱警的脸,每个细节都透露着威严和庄重。
范子轩坐在一张狭小的木椅子上,带着微微笑意迎接方亚静和林非。日光灯下,他的大半个身体陷入浓重的阴影,只有脸在光线勾勒下显得明亮,白皙肌肤熠熠闪烁,配合柔弱温柔的目光,宛如一朵夜间绽放的昙花。等方亚静和林非两人在方桌前落座,自我介绍后,范子轩仔细打量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方亚静身上,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两位找我有什么事?”
方亚静凝望着范子轩整整十秒后,面色严肃、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想和你聊聊五年前张美凤的案子。”
范子轩一怔,整个人像是猛地被抽空,表情和身体都失去光彩,俊秀的眉毛紧蹙,眼圈微红,宛如黑夜般幽深的眼中隐约闪着泪光。他垂下头,低声回答:“方警官,我知道自己错了。这几年,我都在努力改过自新。”
方亚静有些尴尬,下意识扭头看看身边的林非。林非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听到范子轩的话,从手袋里拿出笔记本,又摸出一支铅笔,开始在本子上描描画画。心里对林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方亚静勉强笑笑,柔声细语地范子轩又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有些细节想要和你再确认一下。”
“您问吧,我一定坦白从宽。”过了好一会,范子轩用手抹抹脸,语气中带着些许怯懦。
也掏出纸笔,方亚静动用娴熟的刑侦问询技巧,开始询问旧案细节。面对方亚静接踵而来的提问,范子轩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丝毫排斥和迟疑,侃侃而谈。悔恨、惋惜、痛苦,在范子轩的眉眼间轮番变换,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兴奋。刚开始的时候,方亚静有些怀疑林非对范子轩所谓“性亢奋”的判断,随着问询的深入,她却慢慢地咬住后槽牙,在心中暗骂范子轩混蛋。
范子轩根本就是在表演,而且演技精湛。回忆杀人细节时,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好像张美凤就在他面前,正对他上下其手、非礼猥亵。回忆家庭、学校时,他又眼含泪花,哽咽表达对家人和朋友的思念之情,无限憧憬重归社会。
表面上不动声色,方亚静微微挪动桌下的脚,轻轻碰了碰林非的鞋。林非正一边认真地细细描画,一边看着范子轩自说自话。收到方亚静的示意,她停下笔,打断范子轩和方亚静的对话:“你和你父亲真像。”
范子轩顿住,随口反问:“你说什么?”
林非用左手揉揉眉心,重复一遍:“你和你父亲真像。你说话的样子,特别像他在给我们上法医专业培训课。”
“我爸爸是工程师,不是……”范子轩突然停住,整个人瞬间凝固成冰块。望着林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放在桌面的指尖微微颤动,过了三四分钟,才冷笑着再次强调:“你弄错了,我爸爸是电子专业的工程师。”
林非不置可否地扁扁嘴,没有出言反驳。
范子轩的客套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冷漠,让会见室的温度骤降。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伪装的面具慢慢剥下,神情阴狠,目光低沉,眼里尽是恨意和嘲讽。
自以为是的大人,说着最伤人的谎言,试图弘扬着世间最可笑的善意。各种低劣的伪装,口口声声的爱,只不过都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怯懦,为了维护虚伪的繁荣。
其实什么都是错的!
从最开始的隐瞒和欺骗就是错的!
林非用左手拢拢耳边的碎发,又重新开始在笔记本上描描画画。范子轩依然盯着林非,渐渐地,眼底的冰冷融化,肩膀慢慢松懈下来,他突然问:“你的手怎么了?”
“手?”林非停下笔。
“左手。”范子轩示意。
林非的左手稳稳放在方桌桌面,露指的黑色手套从手掌一直紧紧裹到腕部,只露出苍白纤瘦的手指。
范子轩探起身体,缓缓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同样苍白纤细的手指,抚上林非的指尖。两人原本体温相近,指尖的触感不温不凉。然而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林非仿佛听到对面的范子轩发出深深叹息。不,不像是叹息,更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的**。那声**浓烈到烫的林非身体一颤,猛然抽离自己的手指。
“咳!”方亚静适时提醒范子轩的违规。
范子轩再开口,声音似乎有些钝涩:“你的手受伤了?”
“是。”
“还疼吗?”
“偶尔。”
“怎么弄的,那么不小心。”范子轩一脸关切地追问。
“被人打骨折了。”
“什么人敢袭警?”
“我不是警察。”
“你是法医。”
“对,我是法医。”
“喜欢那份工作吗?”
“喜欢。”
“做了多久了?”
“两年。”
“才两年?你以前是……”
“妇产科医生。”
“为什么……”
咳咳,方亚静咳嗽两声,打断范子轩的问话。她又一本正经地说:“范子轩,今天到此为止。谢谢你的配合,我们已经了解了很多,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像是没听见方亚静的话,范子轩继续慢条斯理地问:“林阿姨,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林阿姨。方亚静被范子轩睚眦必报的性格逗乐了,忍不住翘起唇角望向林非。林非不以为然地将笔记本推到范子轩面前。白纸上,细细的铅笔笔痕勾勒出范子轩的相貌轮廓,逼真,神似。可是,那张脸上的五官却只有一半,另一半宛如解剖画册上的面部肌肉骨骼示意图,没有皮肤的掩盖,表情狰狞。
“画得不错。”范子轩盯着画看了片刻,冷冷地说。他的嘴角挂上狞笑,目光凌厉,和画中的表情很有几分相似。
“我画的再好,也比不上你的作品。”林非翻过一页纸,露出一张彩色照片。
盯着照片上张美凤的尸骸,范子轩的眼角微微颤动。
林非又快速翻过一页,将另一张照片送到范子轩眼前,“不过,最近有人抄袭了你的大作。她叫萧倩倩,上周在郊外树林里发现的,被埋了两个星期。”
猛然眉头紧蹙,范子轩盯着萧倩倩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好几次手臂稍微往前挪动,但终究没有伸出手去触碰照片。
“抄袭者的作品,比你的更加完美,他没有留下任何凶器、指纹和血迹。”林非微笑着说。
范子轩闭上眼,然后松开眉间的川字,再抬头,笑容里尽是温和大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做得很好。”
浮上意味深长的笑意,林非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将纸笔收回手袋,和方亚静一同起身离去。
“林阿姨,替我向我父亲问好。”范子轩扬起语调,对着林非的背影朗声说。
在监狱门口与方亚静告别后,满身酸痛的林非独自坐上出租车,刚刚不长不短的谈话好似已然耗费掉她全部的精力。城市的一切一切都在冬日里斑驳灰旧。高楼的墙面布满灰尘,被雨水冲刷形成怪诞不经的轮廓,有些像是人脸,有些像是怪兽。裂痕宛若皱纹,水泥剥脱而裸露的砖瓦全是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扭曲、变形、怪诞,就像常年零下八度法医冷箱里的那些人。罪恶像大雾一般的来临,漆黑,深不见底,将他们沉入深潭,日日夜夜的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只剩下一点一点的线索闪耀星星般的光亮,等待发掘。
刚过五点,暮色就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拥聚过来。街角一闪而过的亮红,不由得让林非心中一荡,提前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的酸甜香气,赤红色山楂在微黄糖浆里无声翻滚。身边的顾客高举着辛苦排队的成果,一口咬下,从透明玻璃般的甜脆糖壳深处,传来哧啦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高亢又低沉的音频,代表着酸甜皆俱的滋味,在林非耳蜗的深处旋转涤荡,令她晕眩。
“麻烦来两串,谢谢。”林非终于站到摊前,手中的零钱还没递给老板。她身后突然有人大声喊:“喂!你干什么!”林非回头一看,一只手正从她的挎包里缩回来,还牢牢抓住她的钱包。她脱口而出:“小偷!”
小偷见势不妙,挤开人群,夺路而逃。
林非本能地追出去五六步,就停住脚。要论体力,她根本不是小偷的对手。忽然,一个人影掠过林非身旁,紧紧追在小偷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狂奔到街角,一转弯,顷刻间都不见了踪影。身边围观的众人议论了一小会,便见怪不怪的各自散去。糖葫芦摊的老板递来两根糖葫芦,又安慰林非说:“小姐,这种事经常有,追不回来的,你就当破财消灾了。”
林非无奈地笑笑,依然坚持等在糖葫芦摊前。她想等的当然不是钱包,而是那个提醒林非钱包被偷、又去追赶小偷的年轻人。十几分钟后,满头大汗的年轻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糖葫芦摊前,将钱包递还给她。
“真是太谢谢你了!”林非真诚地道谢。
“没,没事。”年轻人摆摆手,大声喘着粗气,又抬手抹了两把额头上的汗。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脸型棱角分明,眉清目秀,四肢修长,穿着件深灰色轻薄羽绒服,配合浅蓝色直筒牛仔裤,身材高大精壮,举止间倒像一头健壮优美的猎豹,配合古铜色的肌肤,暗显着无穷的爆发力。
“我,我没抓到他。我快追上他了,结果他,他,把钱包丢到地上。我去捡钱包,就让他跑了。”年轻人满脸遗憾,“你,你快看看,钱还在不在。”
在年轻人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林非认真清点了钱包里的物品。现金、银行卡、徐默的名片、紧急联络卡,所有东西都在,无一丢失。
“正是太感谢……”林非感激的话还没说完,年轻人就接起电话。他对林非挥挥手,算是告别,转身向远处走去。
“给你这个!”林非追上去,递给年轻人一根糖葫芦。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扬着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