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步静静聆听,不插半句话,娥眉随着我说的事频频蹙起。半晌后,她才重拾旧话题:“以后不要再莽撞行事了,这里不是北邱,我们没有那么自由。你这样冒失的跑出去玩,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收场……”
顿了顿,又补充道:“临来南瞻前,拓拔大人就反复提醒我,让我看好公主,不让你惹事。公主若是再犯,我便写信回北邱,将一切都告知拓拔大人。想必公主也不愿,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拓拔大人担忧对吧。”
朵步一般不开金口,但一开口,便是句句尖锐,字字戳心,今日虽有惊无险,可难保以后我不会再惹出麻烦,所以故意把话说得重一些。语气生硬,虽是句句关怀也让人觉得压抑难受。听她说起拓拔纂,我更是委屈的耷拉下脑袋,再无吃糖人的心思,鼻尖兀地一酸,豆大泪珠便滴答滴答的掉在糖人上。
朵步见我落泪,心有不忍,软化了口气道:“我也不是要责备你,只是我们处境艰难,事事都得小心谨慎,由不得自己的心意胡来啊。你是北邱的公主,你就要背负起整个北邱的荣辱,以后,我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的,不会再让你只身犯险。”
又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我泪眼蒙眬的低着头,小声道:“我只是想家了。想纂叔叔,想阿诏、想我那只小狼崽子……我只是想去找北邱的使节,让他们替我给纂叔叔带句话……”
“可你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而是故意将我支开再一个人跑出去。”朵步直言打断。
我低声道:“我怕你会拦着我,不让我出去。”
朵步哑然失笑,再没心思对我说教,蹭的一下直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我泪意悠然,目送她离开后,便扭过身静看窗外雨打花落。
转眼又是半月。
前些日子因和朵步闹了矛盾,两人都憋着一股气不去和解,如此僵持不下,已经过了好些时候。朵步话少,看似温柔淑雅,实际上性子古怪得紧,她好脾气也是挑着人才有的,而对我,却是她好脾气的一个例外,管教甚严。看似好说话,发起脾气却很是吓人,训人的大道理一筐接着一筐的,那日她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话,直说得我叫苦埋怨耳朵起茧头发晕。本想出去走走一扫多日愁苦,却因为在南瞻人生地不熟,出去闲逛容易走丢,就只能作罢。
垂目回忆,还是在北邱那些年最是自在。我和朵步念叨着北邱的酥油饼,马奶茶,记挂着和阿诏一起养的那只小狼长壮了多少。朵步一言不发听我倾吐,等我说够了才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
扶额伤神,却已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回去北邱显然已经成了奢望。
湖畔的杨柳绿了又黄,亘古不变的日夜交替,四季更迭。于我而言,枯坐深庭打发日子这是万万活不成的,总得去找点事情做才能解去这被困的烦闷。但话又说回来,吟诗作画我不会,参禅悟道不感兴趣,刺绣绘画更是没心肠。直到有一天,我闲来无事拨弄了一把闲置已久的筝,花抚偶然间听到,立马兴高采烈地跑去向长极的母亲永河王妃禀告,说终于找到我的兴趣所在。
在南瞻,我一切事物都由永河王夫妇操持,等同于我暂时的高等管家。永河王妃初见我时便很喜欢,对这个娇娇柔柔的(我自以为的)小姑娘甚是疼爱,见我的日子过得枯燥也觉不忍,又怕我忧郁成疾,越发上了心去给我寻乐子,只是一直苦于不能投其所好。
花抚把话送去的第二天,展华宫中便来了个教古筝的琴师。
其实,我只是太无聊了,哪里会得什么抑郁,她这般热心肠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学琴倒是乐意的,在北邱时也学过几天箜篌,想想都是乐器,一通百通,况且自己还有底子再学起来应该不难,也就答应了。从那以后,我便天天鼓捣这把古筝,在枯燥无味的生活里,不过是多添了一项无趣的任务罢了。
永河王府和展华宫比邻而居,中间只隔着一堵墙。
我在展华宫里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皆有永河王府一手操持。永河王夫妇待我很好,尤其是永河王妃安平对我更是出奇的好。那是个热心淳厚之人,脸上时常挂着笑,平易近人,时时热络的拉着我嘘寒问暖,宽慰开导。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为我将一切事物安排妥当,就是打点府中寝食的花抚,也是她亲自送来的。
花抚自幼是在安平身边长大的,做事细心谨慎,聪明机灵,因而被遣给了我。安平想着我身边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朵步,又不太通晓南瞻的人情世故;我和她年纪都尚小,待人接物也颇有不便之处,花抚遣来很是有用。
南苑莲花池水清冷凛寒,教那东风一拂越发觉得凉意袭人。夏日炎炎,坐在依水而筑的凉亭里纳凉,实在是极其舒服畅快的事儿。
粉霞的花缀满了一树枝头,花的名字我叫不上来,只是觉得好看。树上张着锦幄,遮蔽着花朵,免去风雨摧残。即便如此保护,随风零落的花瓣,还是铺了厚厚一层。春雨细绵如针,刺落不少红英,天放晴,风便吹起那些零乱的花瓣在脚边打转儿,锦幄上系着驱赶鸟雀的金铃,稍一吹动,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凉亭里,有花可赏,有茶可饮,亭子下方莲花摇曳,开的正好。朵步给我送来一盘桃子,这是去年的冬桃,藏在冰窖里能放好几个月而不坏,才入夏不久的时节能吃到桃子,实在很奢侈。
朵步放下果盘,半刻也没有多待就被花抚叫走了,美其名曰,不要打扰主子上进。
我坐在石椅上,手里拿着个偌大的桃子在啃,时不时也暼一眼旁边摆着的古筝。这古筝,弹了一早上,直到手指疼得厉害方才息着,此刻已经十分不耐烦。
我啃着果肉,百无聊赖,低下头细数着衣服上的密密针脚。不得不佩服这名满天下的南瞻刺绣,果真是刺绣中的佼佼者。
我穿的这身衣服好像叫什么广袖潋滟飞花萦蝶裙,名字又长又拗口,乃是锦绣中的极品,耗时耗力,还耗钱。一树辛夷花绣满整件鹅黄衣服,以金线为主,细碎珍珠点缀。这花绣得栩栩如生,宛如真花绽放,立体的蝴蝶展翅欲飞,极其自然。袖子宽大却轻盈无比,果真如传闻中的那般精致名贵。昨日永河王府送来时说,这是王妃亲自描绘了花样差人定制的,料想公主定会喜欢这个花色。
我接过后爱不释手,迫不及待的想要穿上身,直道自己很是喜欢,若是穿上再舍不得脱下来,恨不得睡觉都穿着睡。来送衣服的女使抿嘴轻笑,不知如何接话,朵步小声叮嘱要矜持些,不要在人前失了礼,叫人看笑话,我点头说明白,依旧乐呵呵抱着衣服好一番嘚瑟,朵步无奈任由我去。
桃子皮薄肉厚,汁水丰富,一口下去甚是满足。果汁滴在淡黄色锦衣上,染了金丝绣成的辛夷花,我对这件衣服宝贝得很,容不得它沾上半点不洁,见状低呼,立马用丝帕仔细擦干净。
分神想着一些事情,热烘烘的天气,闷得人心烦意乱,思绪万千,却总以无法凝神静气的想起一件完整的事儿。
今天一大早,我缠着朵步一起出门逛街,没想到遭到严词拒绝后还被好好数落了一顿。
照理说,像我这样的身份,确实是不可以随意到外面游玩,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身份特殊,本就没什么人身自由,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不要随意走动,我生性好动,免不得会多生是非。
然,我是个自在洒脱惯了的野马,困在一个地方久了,便会厌恶抑郁,是待不住的。
曾经在北邱,虽然拓拔诏再对父亲拓拔纂言听计从,说会好好教导我,但也时常为我而逆了长辈管教,偷偷带我外出游玩,为了此事,不知挨过多少骂。拓拔纂还左次三番的明令拓拔诏,绝对不能带我去王庭附近,更不可以进去,拓拔纂是看护王庭的将军,也是北邱王的心腹,他的儿子进出王庭十分容易。
可每次拓拔诏都只是口头答应,转眼就抛诸脑后,就是决心会遵守父亲的话,怎奈遇上我这么个缠人精,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便也只得顺着我的意思来。
也就是那次王庭之行,遇到拓拔立,那个人们口中的傀儡皇帝。
那个,我当时不知是父亲的中年男子。
想着想着,便由衷感慨:“我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
尚在出神之际,猛听远处传来叫唤。
“有没有人......救命……救命。”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呼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猛地一惊,急忙起身搜索声音来源,最后锁定在东边的的湖面。
“谁落水了?”。
我立马扔了桃子,向湖边跑去……
湖面扑腾的人拍得池水水花四溅,可越挣扎陷得越深,已经呛了好几口池水下去,眼看就要放弃挣扎,沉下水去。
我边跑边喊:“你坚持一下,我来救你。”
等匆忙到了水边,我却震住了。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水性不太好啊,准确来说,是个半吊子!思忖再三,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入水救人。瞧着水中境况甚是为难,以我现在情况来看,下水救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是,水里的人却是经不起耽误。如此下去,不多时我便会被溺死。
“真是为难我了!”
扑通一声跳下水,管他后事如何,救人要紧。
…………
我站在岸边,浑身湿透,湖水冰冷刺骨,冷得我止不住的颤抖。定定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救上来女孩,后怕不已。地上的人昏迷不醒,憋得青紫的脸,乌乌的嘴皮,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深吸口气,慢慢蹲下身去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姑娘,姑娘……你醒醒。”
叫了半天,地上的人没有反应,使劲拍脸也不奏效。瞧着眼前这要死不活的人,我一时间慌了手脚,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神中,倒也费劲儿扯出一丝清明,想起以往看过的戏本子里,里头的女主落水被溺着时,里面的男主好像是嘴对着嘴送过气救人,然后按压溺水者的胸部逼出胸腔积水来着。思虑片刻,左右是顾不得太多了,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无妨。思及此,便模拟两可的操行起来。
吞下肚去的水倒是被挤压出来不少,只是这嘴~如何都下不去,挣扎许久,正要实行此方案时,地上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噗~”一声,吐出一口浊水全喷我脸上,一瞬却又昏了过去。
我面无表情的抹了把脸,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计较。”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横竖人是救活了。好一番折腾,早已累得要死,两脚一伸瘫坐在地上大喘气,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地上的人。
这女孩穿着淡粉色的锦衣,模样说不上多好看,倒也挺清秀的,看穿着打扮,应该也是南瞻中的贵族女子,怎会无端端来这展华宫来?不过这展华宫也是没遮拦,恁地什么人都能进来。
正打量之中,远处适时地跑来朵步和花抚,我俩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打扮的面生女子,乍一看地上的女孩儿全傻眼了。
两个侍女未作迟疑,扑通就跪了下来,扯起袖子嚎啕痛哭,不住地摇着地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