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正首的陶贵妃,一改往昔艳丽打扮,着了一袭低调的藏青色广袖锦衣。衣服纹饰是金线织成的祥云,袖口边绣着细细碎碎的莲花图案,另配珍珠作蕊芯点缀,只在灯光映照下,竟也显得灿然夺目。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身衣服的缘故,今日看她,好像格外的高贵冷艳。
陶絮儿乖巧地坐在她右侧,动作优雅的从玉盘里拿出一个橙子,仔细剥干净皮,才恭敬地递给了她。陶贵妃欣慰的点了点头,凝了她一眼,从容接过橙子。
我百无聊赖地嘬了一口菖蒲酒,悠悠吃着面前的茶果,安平递过来桑葚、樱桃,我看了看,都没有动。
陶贵妃环顾四周,忽而问道:“怎么不见欧阳家的丫头。”
安康的母亲申氏面露诚恐之色,急忙起身回道:“幸被贵妃记挂,小女安康顽劣不堪,恐带她来扰了贵人庆节雅兴,遂将她留在府中,并未让她随行。”
陶贵妃浅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安康那孩子本宫看着最是温婉可人,怎会像你说的这般。娇娘啊,莫不是你家安康模样生得太好,你担心你的宝贝女儿会被人惦记去吧。”
申氏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福身讷讷道:“娘娘谬赞了。”
陶贵妃秀眉轻挑,朝她略略颔首,默以为然。随即又偏头去问邕王妃:“芒儿呢,怎也不见她。”
芒儿是于归的小名。不知是不是叫起来拗口的缘故,我们一般不这么唤她,唯在长辈们寒暄时才会听到。
邕王妃转身面向陶贵妃,柔声笑道:“娘娘您也晓得芒儿这丫头是个坐不住的,臣妾也不知她疯去哪儿了。”
陶贵妃眸光流转,望向一旁面露异色的陶絮儿,细长白嫩的手指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她的手背,旋即才讪笑道:“不是坐不住,而是又去找太子了吧。”
邕王妃面露羞赧,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四下安静片刻,接着响起陶絮儿的声音,“姑母总教导絮儿,说女子应当矜持,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儿更要学会自重自爱。举手投足,站立坐卧,都得拿捏妥当,万不能失了仪态,让人轻看。絮儿谨遵姑母教诲,半点不敢越矩。只是,还是会忍不住羡慕于归郡主。像郡主这样率**动,随心所欲的性子,才最是难得呢。”
我就知道,她又有“拙见”要出了。
果不其然,这好话才说完,接着便是句句废话。
她语气不善道:“不过王妃,您还是该秫秫郡主性子的。再活泼开朗,也不能不顾场合,不顾时宜。像今天这样冒失摔倒在众人眼前,实在有失贵女风范。毕竟也是宗室女子,凡事还是多注意些好。”
陶絮儿这人真不是我诋毁她,惯会挑刺,总以挖苦讽刺别人为乐趣,且事事要出风头。
就拿现在来说,不说话谁会拿她当哑巴嘛?
明明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自己喜欢百里颛不敢说不敢行动,偏还爱指摘别人。话里有话,实在烦人。
殿内静谧如雾,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看戏的看戏,说笑的接着说笑,实际上都在竖起耳朵听动静。
我看着陶絮儿洋洋自得,实在可气。仗着有人撑腰,她竟这般欺负人。我瞪了她一眼,正欲开口替于归驳回几句,却教安平拦下。
安平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偏头看着她,她冲我摇了摇头。
我思忖一番,只能作罢。
我知安平是好意,她是不想让我惹事。我虽心下难平,可也得分清局势,作为异国质子,在人家的地盘上自是人微言轻。如若贸然开口,不仅帮不了于归,反而会给自己和她都添麻烦。
唉,真讨厌这样的场合。
“住嘴,于归郡主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看来平日里是本宫太纵容你了,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陶贵妃瞪了一眼陶絮儿,脸上却不见分毫责怪。她转过头时,依旧云淡风轻笑道:“王妃莫要见怪,这丫头虽说话直,可句句都是真心实意为了芒儿着想。你莫要往心里去,本宫以为……”
“贵妃娘娘,臣妾就是往心里去了!”
邕王妃冷笑着将她的话打断,直言自己的不满。陶贵妃怔怔望着她,犹自不敢相信自己被人驳了面子,且那人还是看似唯唯诺诺的邕王妃。
我暗自窃喜,心想这邕王妃终于硬气了一回。扭头想跟安平说,但见她正专注的吃着樱桃,好似周围事物都与她无关,风声雨声嘈杂声,声声隔断。于是,我又只得作罢。
我凝了一眼邕王妃,只见她神色安然温和,情绪早已恢复正常。她莞尔一笑,缓缓开口道:“我家芒儿的性子,确实活泼。她年纪尚幼,做事难免会有不妥之处,但这也没什么。我和她父王就这么个独女,平日里娇惯些也在所难免,我们乐意宠着她。即使她闹了笑话,那也是该有我这个娘亲来说教,还容不得旁人置喙。”
话音落,满堂皆惊。谁也没想到,素来娴静温柔的邕王妃,绵绵柔语里也能句句带刺。
我暗暗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于归她娘亲,好样的!
张美人素来爱与陶贵妃较劲,此刻见邕王妃拿话噎了她,高兴得都快笑出声来。她一边柔声附和着邕王妃的话,一边又提着嗓子讽刺陶贵妃:“于归郡主是邕王独女,如今又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身份高贵,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去管教的。贵妃想来也是清楚,不过关心则乱,才会多言了几句。王妃也别介意,谁叫咱们贵妃娘娘天生一副热心肠,就爱管别人家的事儿呢。”
邕王妃心如明镜,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与她搭腔。
陶贵妃脸色阵青阵白,十分难看,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甚至还用眼色劝退了愤愤想要再出声的陶絮儿。
要说这张美人也真是胆大,不过仗着自己是南帝新宠,位份那么低,竟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陶贵妃叫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我都懂,她难道会不知?如此任性妄为,只怕有朝一日荣宠断绝,必落得个凄凉下场。
此间风云暗涌,气氛紧张,我恨不能寻个借口赶紧逃离。无奈被安平看穿心思,强压着我不准退场。
跪坐在软席上良久,我腿脚发麻,刚想挪了位置,换个舒服姿势放松放松,却听见一阵异常的杂乱声从外围传来。
我停了动作,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这杂乱声又可分好几种,既有远处多人的哄闹声,也有殿外的纷踏脚步声,隐约还听得几声厉吼,似在吩咐侍卫做什么。
外面纷纷攘攘,陶贵妃玉容骤变,高声问道:“前殿发生何事,竟如此喧闹!”
即时,一个小黄门步履匆匆的从门外赶来,跪在地上急急禀报:“贵妃娘娘,是历坤阁走水了。”
走水?什么是走水?
我尚在懵圈,身边的安平却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神色很是惊慌。殿内的几个贵妇人也接踵起身,惊恐的看向陶贵妃,问道:“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陶贵妃顾不得安抚众人,继续质问内侍道:“怎么会走水,火势大不大?”
那小黄门简单说明情况,陶贵妃瞬间眉头紧皱。
我终于听明白,原来走水就是失火了啊。要不说汉人用词讲究呢,字面意思还得要人反着理解。失火就失火嘛,干嘛要说走水,弄得我以为是水堤塌陷,吓出一身冷汗。
我顺了顺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咦!不对,着火了,哪儿着火了?历坤阁,那长极不是在那儿嘛?
我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我迅速起身,趁着动乱直奔到阁门处,略略开启,朝外望去。
历坤阁方向果然是火光晃动,隐隐听见呼嚣,只因隔得远了,我听得并不清楚。
此时一名历坤阁近侍飞驰而来,一路大声疾呼:“行宫里潜入刺客,纵火行凶。陛下有令,众人闭阁勿出,阁中宦者持械拱卫,不得擅开阁门。”
“陛下呢,陛下在何处?”
“回贵妃,陛下已由太子殿下和永河王护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起火原因,是琼林苑内混进前太子余孽,这火便是刺客所放。目前火势虽大,但还危及不到楚嬛殿。金吾卫收到消息,未几便会赶来,贵人们不必担忧。”
果然打劫还得趁火,火壮歹徒胆。
这些刺客也真是,你有本事来行刺,有本事别放火啊,非得破坏财物。
我将门紧关上,回头看时,安平已经苍白了脸,她欲破门出去,陶贵妃呵斥不准,赶紧命人止住她。
众人皆慌乱不安,唯有邕王妃镇定自若的吩咐几个小黄门去将楚嬛殿阁门阖紧关闭,还温声宽慰了安平情绪。
心里突突的跳,不知为何,我会如此惊慌害怕。我一门心思的想要去历坤阁,虽然去了也没什么用,但还是控制不住脚步。
趁着没人注意,我绕去后殿,径直出了门。
刚至花园中,便撞见一队金吾卫,领头的正是武平皎。他没看到我,只疾步朝历坤阁奔去,我立即跟上,拦在他面前:“武将军,你可曾看到长极?”
武平皎急忙收步,借着灯火瞧见是我,明显讶异:“缺缺公主,您怎么在这儿?外面不安全,怎么不待在楚嬛殿内。”
我神色凝重,并不停步,只简单作答:“我担心外面情况,所以出来看看。”
武平皎哑声沉沉:“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刺客,极其不安全。来人,护送公主回楚嬛殿去。”
“不,我要跟你一起过去看看。”我断然拒绝,态度坚决。
他要务在身,自然没时间和我闲扯,迟疑片刻,眼看三言两语说不动我,便也只得由我去了。
“那请公主紧跟着属下,万不能走失。”
我连忙点头,赶紧跟上。
黑夜里传来尖锐的哨音,宫娥内侍奔走于琼林苑的各个角落,院子里乱得可怕。小经上躺着几具尸体,有刺客的,也有羽林军的,身下大滩的血迹发出铁锈一般的腥味。
我看着血,腿脚有些发软。
不知历坤阁里情形如何,长极有没有事。
火星攒得很高,这边的楼阁已被烧去半壁。此时火光冲天,灼热感扑面而来。
“怎么会有刺客呢,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武平皎来不及回我,步子迈得飞快,我竟然有些跟不上。
我随武平皎进入东苑,绕过一个湖便到了历坤阁。我心跳得又狂又乱,等进了内殿时,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全都是黑衣壮汉。
鸦鸣桑树巅,狗吠深宫中,诡异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缓缓摇开,哗啦一声,带着渗人的金铁咯吱响动。我顺着青石台阶缓缓看下去,花坛处满地尽是斑驳血迹,纵是死尸和残肢已拾掇干净,仍旧是浓浓的血腥臭。
南帝等人已经移去他处,这里剩下的都是救火的宫人和侍卫。
隔着人群,我看见了长极。
他僵冷着面孔,浑身都是杀气,半边脸没入昏暗的暮色。
幸好,他是无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