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烛火惺忪,天寒露重,毫无睡意。我认床,端坐在床头迟迟不睡,到了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了,也就那么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安静得很。
在卧室里休整了三日,算是彻底安置得当后,才由宫娥领着去熟悉周边事物。
展华宫的后院,我拉着朵步乐呵呵的奔走在石子路上,脚踝上系着的铃铛清脆叮当。朵步倒还稳重,偏我闹腾些,这也好奇那也好奇,逮着什么问什么,不过都是些寻常可见的花草树木,只因在北邱时看惯了草原牛羊,现下来了一处花红柳绿的地方,自然好奇。只是我一脸无知的样子,落在这些宫娥眼里不免有些好笑。
“朵步快来,那边肯定更好玩。”
朵步扶额,略感到难为情,多次想要提醒让我矜持一点,不过看我难得开心也就随我性子去了。
展华宫不是宫,只是一座府邸。原本是南瞻一位病故太子的住所,也就是原来的东宫,后来不知为何东宫突然迁址,便将此处荒废下去,还改了名字。两年前,长极入封怀平郡王,南帝重新着人将此修葺一新,作为他迁府贺礼。永河王妃喜爱花木,之前一直以为展华宫日后会是儿子的府邸,所以命花工在展华宫后院种植了大片奇花异草。
院内植萝插柳,处处红花繁叶,宫墙下方种满了栀子花,清风徐来,淡香萦绕。
我兴趣盎然,步子也迈的大步,不过半日就游遍了宅院。
“你们别跟着我,让我自己走走看看,反正路我都熟悉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不肯移步离去。朵步知我玩心重,有人跟着定然放不开不能游尽兴,便十分贴心的为我扫除阻碍,巧计支开这些烦人的尾巴。
两人合作默契,三绕两不饶的轻松甩开几个宫娥,可没想着竟把对方也给甩丢了。那边朵步可能急着去找我,这边心大的我倒没在意,自去寻找乐子。
不知不觉就去了南苑。
入眼处,是一碧万顷的莲花池,池大如湖可泛舟,莲花过人头。望着广阔池面上亭亭净植的莲花,莲蓬头冒在花叶之间,只恨此时不能采把莲子慢慢剥着吃。
伯劳鸟站在树枝上叽叽不休,我匍在石栏杆上看着池中红白锦鲤嬉戏快活,很想抓把鱼食扔下去将鱼都引过来。可是眼下两手空空,拿什么去喂鱼。眼睛轱辘一转,我踮起脚,坏笑探头靠近池子,小声念念:“没有鱼食,那就尝尝我的口水吧!”
我便朝着池子里的鱼吐了一口口水,白色唾沫漂浮在水面,那鱼以为有人投食,竟一窝蜂的涌来争夺,等发现上当受骗了又一股脑的散去,我玩心正起,又如法炮制的朝着池子里吐了好几次口水,那鱼也是真笨,每每上当。我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殊不知如此不雅的举动全被一人尽收眼底。
我在池畔蹲下身子,低头瞧着水里的鱼道:“真笨。”
正得意忘形之时,却被后头传来的声音惊到。
“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玩吐口水这种脏兮兮的把戏。”
闻声回头,正对声音主人。
我急忙站起身来,羞恼的瞧着来人。
少年着一身青色衣裳,明眸皓齿,发浓如墨用一顶玉冠束起,高高瘦瘦的像棵竹子,此刻挺挺直直的站在我对面,我高抬着头,对上他一双清澈眼睛。这双眼睛生的很是好看,润润的,泛着水光,里面像是藏着星月一样明亮,我看着不由得呆滞一瞬,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好看的家伙,就是比起前几日遇见的那个人也毫不逊色。
眼前的如竹少年满身都是书卷气,偏偏手里握的不是书本而是一束栀子花。此刻他低头,瞧着我笑得促狭。
我被他这一笑,脸倏而涨红滚烫,暗想自己刚才往水里吐口水逗鱼时,那叉腰大笑傻里傻气的不佳模样全被这人看到了,怎能不羞。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才好,懊恼低语道:“真丢人!”
“你是谁!”青衣少年认真问道,手里的栀子花晃了晃。
“为何以前没见过你,你怎么来的这里?”
我此刻羞得厉害,低着头拼命绞手指,一改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做派,竟像换了个人,怯怯柔柔的,一言不发。
“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我?”少年声音再起,大约是在变声期,嗓子有些沙哑。我略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眸子,猛地又赶紧收回视线。
气氛莫名其妙,就像做贼被人捉住一般心慌。
我嗫嚅道:“你刚才……都看到了?”
少年坏笑点头,不置可否。我恼怒,本想指责他偷窥自己,可微张着嘴半晌,却骤然发现,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不是不想而是不会,毕竟会的汉话不多,骂人的更是找不到几句,甚至不能理清楚思路该如何与他说理。
我怔仲,咬着嘴唇抬头仰视着少年,举起手握成拳头,装腔作势警告道:“不准说出去,否则要你好看”,这番威胁,很是苍白无力。
少年手里的栀子花晃得人眼花,偏他自个儿玩的开心,晃着花道了一句:“吐口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再说了,鱼多可怜要吃你的唾沫。”
我听得耳朵发麻,恨不得扑上去就是一脚,踢死这个目击者,保住自己一世英名。只是权衡利弊后放弃此想法,毕竟自己没这个能力。于是恼羞成怒的往少年脚背上狠狠跺了一脚,选择了自己最大的本事——跑!提起腿,低着头,推开面前的这堵山,撒欢的往前冲去。
“你居然踩我脚!”少年呼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充耳不闻,一个劲儿的往前跑去。当的一声就撞到树上去了,还没来得及呼痛,便接着又是一个反弹跌坐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二话不说爬起来捂着鼻子立刻又跑。少年被我的举动惊到,继而咧嘴大笑。等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收住张扬的笑声。
…此间春雷滚滚,南瞻之内,新雨融融。我伸手出窗外去接雨,看着掌心雨水格外思家。作为一名活的吉祥物,自是带着北邱满国的期望来到南瞻,千里长途,涉过黑山白水,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家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初来此地虽事事新鲜好奇,不过也诸多不适应,自从那日在南苑丢了人,我就闷在房里再没出去溜达。一来是因为那日已经把住处的所有角落逛完,再没什么值得看的,再则就是害怕遇上那个少年。
换过一身新装,对镜梳妆,头发仿着此间女子最新式,细细挽了一个发髻,额头也贴上花黄,点了朱唇,我准备辞旧迎新,忘却那些不开心的经历。
卷帘瞧着院外风景,忽而来了兴致:“待在房中甚是无趣,出去走走。”
云间的雨丝落进展华宫,我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走过冗长廊道。
雨打落了一院的海棠花,花丛此时应是绿肥红瘦,新燕蜷缩在巢穴中,张着嘴巴嗷嗷待哺。
雨有些大,就是撑了把伞,也将人淋得半脸湿透,我晃了晃伞,不禁叫苦道:“这雨真是烦人!”
露水楼阁中,朵步毕了伞和我坐在檐下长椅上躲雨,我扭过头趴在栏杆上发呆,幽幽道:“也不知雨过天晴,有没有虹出来。今年雨水充足,日照也好,想必果子越发香甜。”
朵步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摇了摇头,心烦意乱,继续发呆。
只叹身边虽有朵步,但她素来话少,两人说话顶多就在十句之内,尽管朵步已经尽量给面子听我废话,可脸上缺少表情,或者说缺少生动的表情,实在显得过于敷衍。每每见她如此勉强,我也就不再为难,收起那些还没来得及讲的冷笑话,选择发呆,时而也会自言自语几句。大概是被我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吓着了,宫娥们都在背后编排,说我碎碎念是在下咒,是在施行北邱的巫蛊邪术。我也不解释,因为人懒散惯了,遇到这种事也不会去搭理,恶性循环之下,谣言更甚。只是独处的时日一长,更加觉得孤独无聊,人也越发沉默寡言。哪怕有朵步陪着,也仍旧提不起什么精神,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宫娥们都说我抑郁了,遂事事迁就我,生怕我想不开会做傻事。我欣慰一笑,真是看不出来,原来自己的分量还是蛮重的。
不过,就这样寡淡无聊的活着,人生实在少了乐趣。
庭中落木萧萧,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我起身,撑着伞顺着悠长石径朝后院花圃走去,朵步立于我身后悄然跟着。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朵步,便笑了笑:“你别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朵步退后一步,欠身道:“是觉得我跟着你不自在吗,那我尽量不说话就是。”
“不是,是我自己想单独逛逛。”我笑吟吟地说,“你回去煮一碗热乎乎的汤饼等我回来吃,我就在后院走走不会乱跑。”
朵步略为犹豫,还是点头答应:“那你别逛太久,早些回来。”
我摆手一哂:“知道了,你快些回去吧。”
朵步轻皱眉头,转身回去,我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松了口气,提腿直往大门口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