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扭过身子,趴在桌面,闭着眼睛默念道:“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听见他朗朗的声音:“听闻今日北邱的公主会来上课,特意赶早来拜会一下。”
“这位便是牧夏公主吧,在下庆阳王世子孟节。”
呵,还是个世子。我不为所动,仍死死趴在桌上。
孟节很高,他站在我旁边,就如一堵墙似的能把所有光线挡住,只留下一片阴影给我。
“公主?”我听得见他在唤我。
见我不作理会,孟节再次拱手低唤。于归以为我是怕生,故意装睡,于是按捺不住自己的热情,撑过身子去挠我痒痒。我再忍不住,喷笑着一下子从桌上直起身子。抬头时,正对上孟节一双发笑的眼睛,我微微一怔,他已然认出我来,笑意更深。
我起身,回以一礼,讪笑道:“刚打了个盹儿……”
孟节愣怔须臾,凝视着我道:“是你啊”。他朗笑出声,像是发现什么有趣至极的事。
我当场石化,脸颊逐渐滚烫起来,很是羞赧地看了看周围。他正经向我拱手道:“孟节,小字栩歌,庆阳王世子。”
我福了福身子,难得端庄回道:“见过世子。”
孟节摆手,道:“无须客气,只管唤我孟节便可。”
我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看他。
他声音低沉:“你为什么都不看我?我长得很难看吗?”
我连忙摆手说不是,他又道:“那你倒是看着我说话啊。”
“哦”。我果真抬头去看他,我怎么这么听话!
他长得很好看,唇红齿白,目朗眉秀,就连鼻尖处点缀的那颗小小的黑痣也极其标致,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般清秀。如果不是那日被他撞见糗事,我倒是很乐意看他这张脸。
只是现在,这张脸却实在欠揍,满脸写着戏谑。
于归凑过来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和他异口同声否认。
不多时,帘子后又冒出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放眼过去,我只认得一个,便是穿了一袭赤釉色锦服的长极。他四下巡视,晃眼瞧着这侧满脸通红的我,浅笑颔首,自去寻了个敞亮座位。
那个看上去有些许文弱的明黄锦衣少年,我从未见过,只不过他乍一进来,室内的人便都立刻站起来弯腰行。
直到听见一声:“太子殿下。”我才了然,原来这就是南瞻的太子。
我学着众人行礼。暗暗惊呼,虽知这一室皆是身份尊贵的宗室子弟,我也未曾想过,这南瞻太子百里颛竟也在其中。
来南瞻时,我曾恶补过南瞻皇室人物关系。我大概能清楚百里颛和百里慨是谁,谁大谁小,谁尊谁卑。百里颛是南帝唯一嫡子,也是南帝最小的十一子,他只比长极大一岁,是长极的小皇叔。
南帝登基数十年,但原配起皇后却一直不孕,南帝在没有嫡出皇子继承大统的情况下,不得已立了庶长子百里甫为皇储。再后来,百里甫竟惨死于自己一手策划的宫变之中,个中缘由,我并不太清楚。
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些,全因为我现在的住所,是前太子百里甫所居的东宫。他谋反失败后,南帝对他恨之入骨,而他住过的东宫在几经演变成了现在的展华宫。毕竟是自己要住的地方,平日里自然会多留意些有关这座宫殿的传闻。
听闻百里颛的出生,也是历尽磨难受尽挫折,起皇后产他时已是高龄,耗尽灯油留下这唯一血脉,不久就与世长辞。南帝感念与起皇后多年夫妻情分,加上百里颛又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嫡子,百里颛就顺理成章的被立为太子。
“不必多礼。”百里颛气质温润如玉,声音也好听。
“允小五,我给你带好吃的了。”说话的是秦国公府的小公爷秦落雪。于归说,这里年纪最小的便是他,他比女孩堆中年纪最幼的允康还小一个月,也是家中的老幺,头上有六个姐姐。
不过别说,这家伙确实看着稚嫩。皮肤白皙透亮,软软糯糯的一张小脸,长得很是招人喜欢。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然看出日后俊朗轮廓。从他一进门起,他就没和众人说话,直直走到最后,寻了一处靠窗户的位置入座,那个位置紧挨着允康。
我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串枇杷,凑到允康跟前,献宝似的奉上:“允小五,你尝尝,这个枇杷可甜了。是汝州新来的,我特意带来给你尝尝。”
“谢谢小公爷。”允康神色自若,客气道谢,却没接枇杷,只垂眸轻轻抚摸着膝上打盹的猫,秦落雪一阵失落,
“我一路捧着来的,可辛苦了。”
“小公爷,我~”
允康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做的决定,接过他的枇杷放在桌上,莞尔一笑道:“我回家再吃吧,郝夫子不允许在室内吃东西。”
秦落雪立马点头:“对,回去慢慢吃。”转瞬又是一张笑脸,像得了什么奖励似的,话匣子敞开,止不住的跟允康讲着他新听来的笑话,允康时不时点点头,却不怎么笑。秦落雪自说自话,把自己逗得大乐,说到激动处,还手脚并用的比划描述,一间屋子尽是他的笑声。
安康皱眉回头怒道:“秦落雪,你能不能安静点。”这话毫无用处,那边依旧笑声阵阵,手舞足蹈。安康蹭的一下起身,三步并做二步走到后首,扯起秦落雪耳朵大声道:“我让你安静点,听到没有!”
秦落雪吃痛,一巴掌拍在安康手上,不悦道:“碍着你什么事了,我是在跟允小五说话!”
安康叉着腰,活像要吃了他一般。“怎么不关我事,你笑得那么大声,多影响我们温卷。”
秦落雪哼哧道:“又没上课,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再说了,夫子都没来,你温卷给谁看。还有,就算温卷也是其他人才会做的事,你嘛,怕是替别人操心了。每次课上,你不是给于归传纸条说私话,就是扔纸团打允小五,再就是打盹儿走神,你还好意思说你要温卷,你骗谁啊。”
“你,你,我几时这般了?”安康舌头打结,怒不可遏。
“你一直如此。”秦落雪接着补刀。
安康怒目圆睁,气的跺脚,正准备回击,亏得百里颛的出声阻止这才平息了风波。安康怒哼一声,不甘心地转身回到座位,秦落雪冲她背影扮了个鬼脸,等转过头对着允康时,又重新换回笑脸。“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到武平齐那家伙落水的事儿,你不知道,当时他可搞笑了,那模样……”
“小公爷,我不想听了,你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看看书好吗。”忍了耐许久,允康终于出声打断,眉眼不惊,语气清冷很是疏远,偏秦落雪听不出,喜滋滋道:“好的!”果然安安静静的回到自己座位。
我好奇去看安康反应,只见她耳廓通红,眉头皱成川字,咬牙切齿的捏笔在书卷上一通乱写乱画。这是什么情况?
约摸又过了半刻钟,授课的郝夫子酒气熏天的进了学室。
郝夫子名邱,字山齐,已过了花甲之龄,仍旧精神健硕,声音洪亮。头发花白,中等容貌和身高,面相看着和蔼实际为人不苟言笑。
在此之前,我已经从于归那里将这位夫子了解个大概。郝夫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夫子,之前在民间靠办私塾出的名。听说他因材施教,对每个学子自有一套教育心得,故而培育出不少能人异士为国所用,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后来被皇家聘为御用夫子,便留在尚书苑教学了。郝夫子脾气古怪,不好相与,时常出些怪题来考学生,若是答不出他的问题,他会变着法来整治。于归苦唧唧的说起她上次被罚抄书的经历,至今心有余悸。她因为上课偷看戏本子被郝夫子逮到,郝夫子勒令她抄了整整一本《穆天子传》,限期三日,不准假手于人,若是到期不能抄完或者笔迹有异,则抄书翻倍。于归为了交差,也是拼了,熬了三个晚上,醒神茶不知喝了几壶才勉强抄完。等她抄完时,手已经酸痛得举不起来,吃饭都得她的婢女东珠喂,从那以后,她再不敢在课上看杂书。
我暗下决心,以后上课绝不看杂书——反正也看不懂,这项爱好可以舍弃。
又听说郝夫子此生三爱,酒诗吃!
爱美食,会吃懂吃,真正的吃货;爱诗文,能写能评,写得一手好文章,人送外号——郝能写;三爱喝酒,嗜酒如命的程度堪比允康的爱猫如命,邀上三五好友,做一席美味佳肴,便能畅饮直达天明;也正因如此,他每每来授课皆是一副醉眼迷离,恍惚不清的模样,譬如今天这般。我以手托腮,开始神游天外,轻声感叹,说不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郝夫子待我们行完礼后,才酒醒大半。
他睡眼惺忪的环顾四周,方要入座时,忽又看到眼跟前的我道,颔首低眉:“这位便是北邱来的公主吧。”
我赶忙起身,恭敬道:“缺缺中途入学,多有叨扰处,还望夫子见谅,日后缺缺定会谨遵师训,认真求学,缺缺愚钝,今后有劳夫子费心。”我都佩服我自己,居然能一字不落的背下花抚给我准备的稿子,嗯,是个可造之才。
郝夫子捋一捋胡子,满意点头,道:“公主殿下入座吧。”
我对这个新身份十分陌生,甚至很讨厌别人这样称呼我,忍不住道:“夫子,学生的全名是乌洛兰牧夏,因为叫起来很是麻烦拗口,所以一般不怎么用,日后您尽管唤我缺缺就是。而且我是您的学生,称我作公主实在显得太见外了,您还是直呼学生名字比较合适。”
郝夫子欣慰点头,还夸赞了一句,说我尊师重道。
于归在我身后小声道:“你还挺会拍马屁的。”
拍马屁?我噎了噎,扭头回她:“略懂皮毛,不足挂齿。”
于归嬉笑,忍不住提醒我:“这话不是这样用的,你得说,得说是雕虫小技。”
我也觉得我的话好像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不过于归与我都是半斤八两,她说的话更不能信。
郝夫子忽而来了兴致,让我与众人叙过年齿,互相行礼。其实这屋子里除了太子百里颛和小公爷秦落雪外,大部分我都已然熟知,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我还是很听话的从头到尾,依次向他们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