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多月,再次来到了吴县,站在秦楼外,久久地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出神。
自己应该和气地问师父,或者和气地问秦帅。大不了就是再回一次青都,自己太意气用事了!
“唉……”第五蓦呆呆地看着大门,失魂落魄地望着那栋大门里的红楼,眼泪又没出息地滑落。
她自嘲道:“何必呢!第五蓦,忘了吧,你不过是个过客!所有人生命中的过客,任何人都不必记得你!”
五月初的天气有几分诡谲,方才还晴着,现在却飘着雨。
雨声淅淅沥沥,润湿她的发梢、衣袖。
她落寞地转过身,踏着孤独,自我嘲笑:“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可惜啊,连对望的人,都没有!”
“上天啊,你是在惩罚我么?上辈子造孽了吧?为祸四方了?”她眯起眼仰着脑袋,长久地望着天空,任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面容沉静:“今生今世是来还债的,还师父的义,叶子的情。受的委屈亦不叫委屈,是么?”
叶子离开鸢州时,告诉她去秦楼找秦枫,但她始终迈不出这一步。
不是还恨他,是她觉得没脸见他——师父的品行她是了解的,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只怪自己太冲动了。
秦楼不远处有一座迎风阁,是前朝遗迹,坚固非常,正好可以看见秦楼内部的一些情景。
吴县的迎风阁,与姑苏的摘星楼相对,南北而立,取顶天立地之意。
一袭绿衣在风中飞扬,她坐在围栏上远眺秦楼,心里多少有几分安慰。
隔着疾风骤雨,突然非常想念秦枫。
“师父……”声音在风雨中飘散,她自言自语,“师父……阿蓦知错了,您还会原谅我么?”
“你猜?”温润的声音充满戏谑。
第五蓦惊愕,猛然回过头。
风雨中,那人眉清眼俊,白衣依旧,笑容依旧。
他的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青冥剑,而是一把油纸伞,伞柄刻着小篆——枫。
第五蓦腾地从围栏上跳下来,冲过去抱紧了那人,哭得泣不成声。
她一边哭,一边重复地说话:“师父,阿蓦知错了,阿蓦知错了。阿蓦不该不问清楚就动手!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呜呜……”
秦枫手中的伞掉落一旁,幽幽地叹气,轻轻揽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傻丫头,为师知道,委屈你了。你本出生普通人家,不过是想要平凡人的生活,命运被人安排的感觉的确不好受。”
他的眸子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不移:“但是,蓦丫头,为师要你要记住——这世上有太多无奈,无可避免。师父只能告诉你,永远记得——国无宁日,家不成家,有国,才有家。”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柔声安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日后总会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信任,很重要。”
第五蓦一脸迷茫,懵懂无知的模样很可爱。
直至许多年后,秦枫回想起那样呆萌的神情,都会忍不住心疼。蓦丫头是个苦命的孩子,若有可能,他宁肯不答应高祖皇帝!
当日,第五蓦随秦枫回了秦楼,流霜很欢喜,秦岂一样欢喜。没有人责怪她,哪怕是秦岂,亦不曾责怪。她不知,秦岂同秦枫一样,很心疼她,很欢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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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村。
“二叔,你回来啦!”令彩衣清脆的声音响起,端上一盏茶,“舟车劳顿,润润口?”
秦柏没脾气地接过,茶杯放在唇边的一刹,他的眉毛皱成团:“彩衣,你放了什么?”
令彩衣尴尬地抢回来,讪讪地笑:“我端错了,二叔莫生气。”
秦柏见她灰溜溜地跑了,忍不住叹息,直直去寻了秦枫。方入梅亭,便按捺不住了:“大哥,让令姑娘回封城吧?”
秦枫闻言搁下竹简,抬眉:“她怎么了?”
秦柏难以启齿,只道:“再容她如此,我怕会出事。”
秦枫似乎明白了,那姑娘或许用了过激的手段,惹得秦柏只想逃离。
但,秦枫思量后,问了他:“二弟,你对她可曾有一分情意?”
秦柏愣了,霎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有些跑题了:“大哥,你亦知晓她今年不过才十七,我足足长她二十岁,如何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事!”
秦枫一针见血道:“亦是说,你对她有或许情意,不过是觉着年龄与辈分,不敢承认?”
秦柏欲回驳:“我没有!我只是……”
秦枫等了许久,见他接不下去,道:“若她走了,你舍得么?”
他看秦柏犹豫不决便笑了:“你先回去想想吧!”
令彩衣在桃屋哭诉:“阿蓦,你说怎么办?二叔嫌弃我……呜呜……”
第五蓦不知怎么安慰:“重点是,你在秦楼大半年了,你觉得,师叔有没有对你动过心啊?”
令彩衣眨巴着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可怜兮兮的:“不知道……”
第五蓦为难了,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还是许闹教她的:“我帮你试他!”
她附耳絮絮,令彩衣挠挠头,点头答应了。
于是,令彩衣回杏村收拾包袱,第五蓦去劝阻,二人一人走一人拉,愣是没惊动隔壁的某人啊!令彩衣哭死了,跑出秦楼,第五蓦紧紧跟着,生怕她出意外。
长街上,一个西域模样的女孩儿在买香药。
令彩衣郁郁地走着,听见那个女孩儿叫卖,随口说了句:“若是有迷 魂的香料,该多好啊!”
哪怕只有一夜,她亦知足了。
第五蓦敲敲她的脑袋:“瞎想什么呢!”
叫卖的女孩却听到了,笑道:“迷情香算什么,我的一帘幽梦,可是无色无味,吃下去的人,只以为喝了口醋!”
令彩衣白那姑娘一眼,不理会,同第五蓦回了秦楼。左思右想,她再次出去,直接将一帘幽梦买了回来。
然后,杏村的庖屋有了不小的动静。不久,令彩衣便做好了几样小菜,又切好猪耳,放好蘸汁。
她将菜品摆放好,悔改地敬酒:“二叔,我错了,先干为敬了。”
秦柏笑道:“你这丫头,少喝点!”
令彩衣嘿嘿一笑:“吃菜吧,我特地做来赔罪的!”
秦柏夹了一块猪耳,蘸着醋吃下去,一时贪嘴,将蘸汁都用尽,忙不迭地嘱咐:“你也吃!别浪费了。”
令彩衣三杯酒下肚,已经微醉,美目顾盼生辉,含情脉脉道:“二叔,彩衣喜欢你,嫁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秦柏无奈道:“彩衣,你醉了,我命人扶你回去歇息。”
令彩衣拽住他的袖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声泪俱下:“二叔,莫要赶走我。彩衣不走,你赶我,我就哭给你看……”
秦柏有一刹的失神,不自禁地想伸手抚摸她泛红的脸颊,下一刻便清醒了,抽出袖子:“你不肯走,那便留在我屋里,我去别的屋。”
言罢,秦柏扶着她,将她放好,转身欲离去。
令彩衣搂住他,打死不松手:“不,二叔别离开我……”
秦柏郁闷非常,这丫头酒量本不好,自己该提早阻止!现下已别无他法,便哄道:“彩衣,叔父去关卧房的门。”
令彩衣果然松了手,他好容易解脱出来。
来不及多想,秦柏只觉身体异常难受,抬了抬手,使劲揉揉头。
他倒了茶,想清醒些,却不料,脑中、心里,只有无尽的欲 望,根本甩不走。
秦柏对一旁的幼子交代:“望儿,去寻你堂兄岂儿,爹歇两个时辰,再教你基本功。”
见秦望跑开,心里松口气。
他似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情不自禁,越控制自己,便越是深陷其中。不行,他必须走,大不了去趟问柳院!教人知道了亦无所谓!
秦柏将门轻阖住,从后院牵了马,直直奔向问柳院。
鸢州问柳院,尽是江南名妓,卖艺不卖身,乃青都烟花阁主谢文墨经营,后被梅君鹤所收,如今不知何故,又归于谢文墨。
秦柏面色潮红,已经忍耐到最后极限,直接点了金丝燕。这一夜秦柏不知要了多少次,只知自己欲 罢不能。
翌日清晨,金丝燕被折腾得在榻上歇着,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秦爷,您……可还满意?”
秦柏很尴尬,他第一次与谢文鸢之外的女人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初次来青 楼。
他默了默,淡淡回复一个字:“嗯。”正欲离去,又回身留下一块玉佩,“金姑娘,在下昨夜有些粗鲁,教姑娘受苦了,抱歉。”
金丝燕魅惑一笑,摩挲着玉佩,笑得妩媚非常:“秦二爷留下如此贵重的东西,不怕奴家去秦楼寻您么?”
秦柏顿足凝神,郑重道:“素闻金姑娘眼高,在下不才,愿为姑娘奔波。至于寻我么……秦柏不介意迎姑娘过门。”
金丝燕震住,满眼讶异地望着秦柏,纵然有不少人许诺她正妻之位,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只希望攒够银子赎身离去,反倒是这个两面之缘的男子给了她珍贵的贴身玉佩。
秦柏不再开口,他知道,金丝燕一样,回忆起二人初遇的时候。
他曾与金丝燕有过两面之缘,那是一个月以前,正值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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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吴县,烟雨空蒙,微雨纤纤风细细,杨柳青烟残照里。
秦柏为了避开令彩衣,躲在鸢州有名的酒楼——望景楼顶层饮酒,对岸是问柳院的莫问亭。
那是一处单独的居所,听说莫问亭的主人唤作金丝燕,是众多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个。院主允许她独处,不与旁人争锋。
隔着吴水,空灵的琵琶声哀婉凄切,带着几许无可奈何,情绪抑郁。不知,究竟是如何忧愁的女子。
忽然间,琵琶声停了。
吴水对岸传来几声争吵,便闻一阵摔碎瓷杯的声响,伴着女子的哭泣声。
无人知晓,对面的莫问亭,到底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琵琶声再次响起,竟是一首激烈的名曲——《十面埋伏》!女子将压抑的愤怒倾注于琴弦上,四弦弹来,根根绝望。
“铮——”琴弦似乎被碾压得太过用力,居然断了!再传来的,便是主人砸碎琵琶的声音,很是决绝。
少时,莫问亭中走出一名女子,身穿红衣,在亭台外停留不过片刻,便进了纱帐里,秦柏悻悻地离去。
数日后,秦柏前去吴山侧,看着柳树发呆,满脑子都想的是那个美丽的女子。
吴山山麓,挨着西岭湖,杨柳依依。
秦柏不知怎么,竟也惆怅起来,抬手将垂落的柳条轻握。看着落英缤纷的花丛,思绪飘到不知名的地方。
一个女声乍然响起,尽是无奈:“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蓦然回首,一名红衣女子撑伞站在杨柳下,倚着柳树吟词,相貌倾城,妆容绝艳。
是她!是那日弹琵琶的姑娘,金丝燕。
秦柏心有所感,不自禁地想起两句词:“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金丝燕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紫衣在风中飘摇,眉目如剑,寒光凛然。
任由雨滴打湿衣衫,一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样子。
雨落得急了,秦柏依旧痴痴地望着,并不避退。
他想上前询问,她为何弹那曲《十面埋伏》?又为何哭泣?但,又怕唐突了佳人。
金丝燕笑得千娇百媚:“爷,是想要奴家陪你么?”
秦柏眉头一皱,眼中有些失望:“不劳烦姑娘。”
金丝燕愣了,掏出铜镜,左看右看,喃喃自语:“不丑啊……”
秦柏挑眉,笑道:“姑娘绝色,岂会丑陋?是在下无福消受!”
金丝燕懂了,原来是嫌弃她,嘲讽道:“何必假装正经,男人不都一样嘛!”
秦柏笑了笑:“姑娘无须如此,在下未有贬低之意。原是想问候一句姑娘为何于莫问亭中哭泣?”
金丝燕眼中晦涩,自嘲道:“没事,不过是……伺候一个男人罢了!”
说罢,转身欲离去。
却闻秦柏满腹狐疑地问道:“据我所知,问柳院的姑娘有权拒客,竟是假话?”
秦柏曾听谢文墨说过,他经营的青楼与别处不同,所有的姑娘都有权拒客,但凡破了院中规矩,一律闭门谢客,后果院主全权负责!
金丝燕真不知如何说他,说是个常客却不知问柳院如今的情况;说他是个正人君子却又这般了解问柳院的规矩。只道:“从前的确如此,但自从问柳院的副院主换了,我们便只能沦为玩物罢了!”
秦柏不由郁闷,这个该死的谢文墨,连手下都管不好!恰好他在秦楼做客,此刻该是同大哥在品茶吧?秦柏对远走的金丝燕喊道:“金姑娘,今晚你可以闭门谢客,若有意外,秦柏来负责!”
于是他杀回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