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高堂下,明镜前。她褪下玄色龙袍,换上一袭碧衣,取了妆台上的承影剑便转身离去。堂下有浮尘跃起,似有留意。
“姑姑——”温润之声稍有凝滞,沉默片刻最终问了句:“你欲去往何处?”
庭苑中,晚阳下。那抹碧色应声驻足,却也仅是停顿,即刻便昂首阔步。远去的背影消失之前,留下两句话:“我自江湖来,理向江湖去。浥朝山河,万望莫负!”
偌大的太元殿顷刻抹去了往日的恢宏,空余那袭玄朱色屹立廊檐下,十二道冕旒将他与旧日的情怀隔开。急急赶来的一摞子宦婢侯在身旁,那人剑眉微蹙星眸略寒,最后望一眼故人离别的方向,回身负手而去。
第一次觉着,宫中回廊,如此之长!这一刻,他在心中承诺又叹息——“姑姑,多年养护之恩,必不相负!只是,这些年苦了你和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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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策马仗剑天涯
大浥朝太平帝在位,太平8年,青都渭城郡,渭水河畔。
采苓小楼临近古道,双行绿柳间坐落着一座亭台,亭匾上题着“短亭”二字。
自古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短亭中有两人,男子眉清眼俊,却藏有一丝狡黠;女子黛眉朱唇,暗自流露少女情怀。
“父命难违,我去求父亲取消我与王小姐的婚约,你等我!”
“那,你何时归来?”
“一年之内必回!”男子取下腰间玉佩递上,“此玉为证!”
女子犹豫了,一年有四季,月月人不同,她不知该如何处之。这一诺,一年后是否还作数,又是否值得?
正迟疑,忽闻高处有歌声——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一袭绿衣倚着采苓小楼的飞檐歌唱,遥遥望一眼亭中女子,红唇轻扬一抹笑意。女子心领神会地点头致谢,檐上那人却兀自将右手撑在青瓦上,乌丝垂下万千情意,单膝弓着,左手举着酒坛豪饮。朝阳在她身上洒落一片光晕,整个人如仙如画。
女子推开身侧之人:“你回京吧。来或不来,皆不必许诺了。”
男子恼了:“只因旁人清歌而已?!”
女子笑了:“我拒绝你便恼了?如此心胸,当真不值得托付!”
那女子话音未落,人却已远走。她对檐上之人施然一礼,径自归去。
男子愤恨地剜了一眼饮酒之人,上马扬鞭离开,背影亦全是愤懑。
飞檐处倚坐的人弯眉轻蹙,无语地笑了笑,继续畅饮。她举起酒坛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啊!哈哈哈哈……”
夏日的朝阳散落一地暖意,古道旁的杨柳迎风起舞,偶尔掠过的黄莺歌唱一两支小曲,清丽婉转。渭水如女儿家的心事般,碧波缱绻,悄然缓流。
蓦地,屋脊处落下一名玄衣男子,恭敬地对檐上那人行礼:“公主,世子有请。”
飞檐上的人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秀眉拧成结,对来人淡淡道:“告诉叶承韬,有本事亲自来!”
随而,第五蓦将空酒坛搁在屋脊上,起身欲拂袖离去。玄武横臂相拦,态度强硬却并无造次。
第五蓦忽然温婉一笑,语气尽显凌厉:“让开!”
玄武读懂了言简意赅之下的怒意,不好阻拦,只得传话:“公主,世子说他会亲自出京,请您做好准备。”
第五蓦扬了扬手以示收到,随后飞身跃下房檐,纵马疾驰。白色的追风领会到主人离弦之箭般的去意,全力飞奔着。
她唇角微扬:“我就不信你能抓我回去!”
其实,她想的不错,叶承韬并未抓她回京。经过上次的强留,叶承韬换了招数,只是她不曾留意与在乎。
夏日的洛州,白昼热得紧,不比渭城那些日子方落过雨,比较清凉。但,傍晚的洛州清风徐徐而来,倒还有几分惬意。
一匹白马在洛州郊野低首吃草,马儿身上躺着碧衣女子。白马悠然自得地进食,马上之人更是怡然自乐地饮着葫芦里的液体。那是白色酪浆,最宜清暑解渴。
清风拂过,一股悠远的香气在空中弥漫。莫说人,连追风都禁不住醇香的诱惑,朝着洛州城而去。
第五蓦坐起身子,高挽着发髻的丝绦犹自脱落,长发如泼墨般散开,万千青丝在风中飘舞。那条发带随风飞扬,默然远去。她悻悻地披着散发,手握缰绳入城。
远处一袭青衣临风而立,接住了空中飘落的绿丝绦。握着发带轻嗅,淡淡的梨花香气沁入心脾。他的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眸中泛着明亮的光芒。
中原洛州,人声鼎沸的街道堪比青都。洛水在数百年前便闻名于世,洛州的邙山更是有名的陵地,远自轩朝便有“生于苏杭,葬于北邙”之说,世人皆知洛州是一座千年古城,自天国、龙域便定都洛邑,轩朝始称“洛州”,沿袭至今。
众所周知,洛州采薇客栈的十里香,可与朝中贡品媲美,不亚于杜康。其之烈,入口即倒;其之香,十里绵延。
第五蓦入门便要了两坛十里香,引得众人侧目——列坐眸中不止有惊愕,更有轻视、甚或嘲讽。
她笑得云淡风轻,率先抱着一坛酒,去喂那匹系于杨柳下的白马。有其主必有其马,只见白马在极短的时间,便干了那坛酒。
她笑哈哈地看着爱马醉倒在院中,可爱的两只耳朵依旧高高竖起。她好笑地拍了拍马耳朵:“呆子,过了酒瘾便安心睡吧!”于是,马耳便乖乖地耷拉下去。
第五蓦回屋坐在角落里,一杯一杯慢慢品着,耳朵却细细地听着江湖人的议论——
“听说,悬壶医仙的十三面还魂镜,有三面都在南方啊!”
“这个我知道,江南鸢州竹家、锦华城离府、岭南谢门,独秦楼没有。”
“秦楼虽无还魂镜,贺家却欠着秦枫楼主永世之诺。”
“哎,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好像要发江湖令了!”
“可不是嘛!据说是因为北方狄族又有探子潜入了中原,欲伺机反扑啊!”
“哼!看来两年前龙城之战并未使他们长记性啊!”
“无妨,狄族探子多为奴隶,脖颈处刺着虎头纹,容易分辨。”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大家要多留心!”
……
素闻江湖游侠多集于采薇客栈,而江湖上小道消息,亦是采薇客栈传播最迅捷、精确,其次便是鸢州桐城的钱江酒楼。素来就有着“北采薇,南钱江”之名,今日一见,所闻非虚啊!
狄族,她曾听人说他们久居辽东、蒙郡一带,听许姨说,龙燕二役后远居漠河。
第五蓦酒足饭饱后上楼歇着,一连数日的奔波令她疲惫不堪,一早便入睡。许是十里香后劲的作用,她睡得很沉。
夜渐深了,月华如练。凉风习习,莺啼啾啾。窗帘的珠串银铃犹自叮当,纱幔在风中轻柔浮动。榻上人呼吸均匀,两靥绯红,唇角有知足的浅笑。夜风袭来,她翻过身,享受着清爽的凉风。
屋顶窸窸窣窣,屋内沉眠如许。门栓在夜里突然被撬开,门在风铃声响中缓缓开合,屋内忽的多出两名黑衣人。
如水的月光自窗外泄入,屋内格局一览无余,撩开纱幔,映入眼帘的是中衣在身的少女。
曼妙的身姿,清丽的容颜,令人垂涎。
其中一人见少女酒醉,睡得很沉,正待一吻香泽,颈处却一片冰凉,而身侧另一人,银刀亦被对手截住。
来人收剑坐在青纱帐外,自斟一盏清茶。
两人知此人不肯罢休,只得拼死一战。两柄弯刀在月色下闪着寒光,那袭青衣双手开弓,不落下风。二人相视间,鬼魅般摸出一个瓷瓶,向青衣客撒去。
白色粉末接近时青衣人身形已飘出,扯下窗边的帘幕横挡,再对那二人一弹。两名黑衣人痛苦的哀嚎,顷刻便已毙命。
榻上人在心底默数几下,终于掀开幔子踱来,淡漠地看一眼地上的尸体。似乎酒意未退,摇了摇头,看向桌边饮茶的青衣男子:“你为何不走?”
青衣人轻置茶盏,声音不咸不淡:“姑娘先穿好衣服。”
第五蓦低眉一瞥,身上仅着中衣中裤,若无其事地回到榻边,脸上却早已绯红一片,而此刻才发现衣服已被毁坏,便横剑一扫,以青纱帐裹身。
她坐在榻边清冷地望着他:“你是何人?怎会帮我?”
师父曾说江湖险恶,谁知此人有无包藏祸心呢?方才他接近幔子自己才能感受到他的内息,仅用了五招就摆平了那二人,功夫只怕在自己之上!
青衣客举杯微顿,心内忽觉可笑——这丫头早在自己入内时便已然苏醒,却还在一旁隔岸观火。不明敌我,便不动声色,聪明之至啊!
他叹口气,薄唇轻启:“在下秦叶。我本在追踪狄族探子,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还有何疑虑,一并道出吧!”
第五蓦心下一横,大不了无耻一次!她欢快地奔到秦叶身前,对着那个冰冷的蓝色面具脸谄笑:“那,能否帮忙帮到底?”
秦叶双眸扫过女子身上的青纱,再一眼掠过床榻:“明日我替你买,尺寸告诉我。”
第五蓦惊喜万分,一边告知尺寸一边道谢。那两个小喽啰倒不打紧,没什么可谢的,主要是不能光着身子乱跑吧?
二人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屋内忽地多出十数名黑衣人,数绺辫子系在头顶,气势汹汹。看来,是隐匿他处的杀手被惊动,尽数赶了过来。听声音,屋外该有数十名!
秦叶望一眼第五蓦,薄唇未动,声音犹自传来:“出去打,否则惊醒商旅伤及无辜。”
第五蓦会心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秦叶抿唇一笑,原来这丫头内力也足够催动传音之术了。废话不多说,秦叶且战且退,撤至窗边,纵身一跃,飞掠下去,第五蓦紧随其后。
洛水河岸,晚风轻拂,月色如水。入夜啼叫的夜莺早被肃冷的杀气逼得四处逃窜,空中一对鸿鹄展翅,留下一抹阴影。
雁鸣的一刹那,长堤上一片厮杀。
秦叶目光寒冷,一时间剑气陡涨,万丈清辉恍若银河泻落,白光与月色相伴,清风与水流顿迹。秦叶掠身旋出的剑花宛如朵朵白莲,白莲绽放的一刻,千万道光芒飞出,犹如长叶刺入人心,一击毙命!秦叶迎风而立,错开双脚,剑尖指地,乌发与银色发带齐飞。他扫一眼敌人,再次杀过去。
第五蓦这边亦不示弱,手握一截剑柄,冷目相对时,却见对方一脸鄙夷与错愕。
有人奚落:“哼,剑身都没有,慌不择物吧!”
她并未回答,笑容冷然间,剑光绝地而起。
长剑在手,无畏无惧!
当黑衣人一齐夺步而来,第五蓦舞出的虚无剑花开成一片红梅,点足携着梅花自人群中穿过,悠然立于望东亭。
那群人转身欲回击,却一一倒地。
秦叶已处理掉所有杀手,轻袍缓带地掠来,瞅着望东亭附近的尸体,不禁感慨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精致优雅的承影剑,配上清幽绝艳的一剪寒梅,果然连杀人都成了一件雅致之事啊!”
第五蓦似笑非笑地拍拍秦叶的肩膀:“承影不比纯钧,杀人还像超度般,开朵莲花!”
秦叶无语了,这丫头好一张利嘴!他身子微晃,有些失神地望着那少女,月下玲珑的身段甚是扎眼。
只一刹,那人便飞身掠向客栈。
他忽然想起楼上的尸体还未处理,随即跟上第五蓦。
方至楼上,忽闻夜色一声炸响,一朵红色焰火高高绽放。
秦叶瞥一眼窗外的红色,带上尸体离去时,嘱咐她仔细地上的毒粉。她望向窗外,一点青色在绿柳间飞掠,几个倏然便消失无踪。
一切归于平静,她用碎衣清理了现场,将沾染毒粉的衣布烧毁。全部处理完毕,洗了手倚着窗户出神。她看着焰火消失的夜色若有所思,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还好江湖令已发,否则,今夜采薇客栈,不,是整个洛州,都在劫难逃!
狄族,究竟是怎样的部族呢?她不知,但能从那些人眼中看出,来自地狱般的残酷,料来是狠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