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应天把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个老人。
那老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双眼浑浊,佝偻着背,任谁看到这个老人第一眼,脑海中都会升起“风烛残年”这四个字。
但就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是出手救下小天歌的皇境大能!
“本座猜得果然没错,墨子旭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血脉消亡。看来你便是墨子旭留在墨家的后手了!”安应天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人,道。
老人弯着腰,背着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五千多年过去了,应天大人风采依旧,老朽却已经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不愧是主上大人亲手封印的绝世天才啊!”
老人变相地承认了自己是武皇境大能的事实。
墨家众人呆若木鸡,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这老人日日夜夜与他们住在一起,和蔼可亲,笑脸迎人,怎么会、怎么可能是一尊武皇!
这老人,便是墨家的大管家,墨儒昌。
墨老管家轻轻地咳嗽一声,禁锢住王雨薇的天地元气囚笼应声破碎。王雨薇赶忙跑过去抱起小天歌,小天歌乖巧地替娘亲擦去脸上的泪水。
这个五岁的孩子心里也很害怕,但在娘亲面前,他必须坚强,哪怕是假装坚强。
作为一家之主的墨永繁觉得自己脑袋转不过弯了,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墨管家,您……”
墨老管家摆了摆手,示意墨永繁不必多问,道:“家主大人,走吧,带大家走吧。去【墨渊】,那里会有希望的,会有的。”
墨永繁纵有千言万语,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他咬了咬牙,望了一眼似乎是在沉思的安应天,大喊道:“墨家众人,随我来,去墨渊!”
深沉的黑夜下,滂沱的雨幕中,墨家众人一头扎进电闪雷鸣的世界。每个人在被黑暗吞噬前,都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个苍老的背影。也许这一眼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王雨薇刚刚走出议事堂,小天歌便挣脱娘亲的怀抱,小跑到墨老管家身边,抱住老人的大腿,仰起头,声音稚嫩:“昌爷爷,小歌在墨渊等您。”
墨老管家俯下身,摸了摸小天歌的头,笑道:“去吧,孩子,去吧!”
小天歌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老人的笑脸。年幼的小天歌冥冥中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慈祥的昌爷爷了,他很难受,眼泪顺着小小的脸蛋落在地上。
王雨薇抱起小天歌,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闯进黑暗的雨幕。
……
墨老管家慢慢转过身,他的身躯渐渐变得挺拔起来,苍苍白发也由白转黑,脸上的皱纹褶子慢慢褪去,浑浊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时光在老人身上回流,顷刻间,老人变成一个霍霍有神的中年男子。
武皇,墨儒昌!
“原来是你。”安应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当年墨子旭身边的一个士境小跟班,竟然也登堂入室了,不错,不错。”
墨儒昌爽朗一笑:“儒昌资质愚钝,帮不上主上大人,只好留在墨家为主人出这一份力。说来惭愧,应天大人天赋无双,本应冰封大人八千年的冰心,却被大人以无上手段提前破封,且修为更进一步,晋升为极皇,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可喜可贺!”安应天大笑之后,脸色阴沉,咬牙切齿,“若非是他,若非是他……若非是他,本座本该破入帝境,本该夺回那些属于本座的东西了!墨子旭,墨子旭,墨子旭!你该死啊!”
情绪失控的安应天爆发出真正属于皇境大能的力量,方圆数百里被这股无匹的力量夷为平地。若非是墨老管家及时撑起的结界,清棠镇此刻已成废墟。
不知是有意无意,安应天身边的程华辉倒是没事,只是被震晕过去。
看着陷入狂暴的安应天,如果任由安应天这样下去,莫说清棠镇,英远城都会被疯狂的安应天彻底毁灭,墨儒昌暴喝一声:“安应天!”
安应天身上的气机渐渐平复,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墨老管家,道:“区区皇境四阶,与蝼蚁无异,你想阻拦本座?告诉本座墨子旭的下落,本座饶你不死,饶那群蝼蚁不死。”
“主上大人云游四海,行踪飘忽,儒昌亦不知主上下落,令应天大人失望了。”
“这么说,你是想死了?”
“应天大人出身不凡,资质天赋更是人中之龙。儒昌不才,想向应天大人讨教几招。”
“哈哈哈哈!什么时候连墨子旭身边的一个小厮,也敢向本座发出挑战了?也罢,既然你不知道墨子旭的下落,那本座便先宰了你,再去碾死那群小蝼蚁,也算是本座向墨子旭收的一点利息账!”
“请赐教。”
墨老管家身上爆发出一股并不逊色于安应天多少的强大气息,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电光避让,雷鸣消退,大雨蒸发,狂风静止。
只一瞬,两位皇境大能同时出手了,武元力汹涌,天地元气沸腾,天地之间出现片刻的寂静。
“破天!”一个凝为实质的金灿灿的拳头,从墨老管家拳中出现在天地之间,仿佛要轰开九重云霄。
“吞灵!”一个不知名的生物从安应天身上浮现出来,那张满是利齿的血盆大口猛然咬向金灿灿的拳头。
电光闪烁,雷鸣又起。
大雨如注,狂风呼啸。
通往墨渊的泥泞的小路上,小天歌依偎在娘亲怀里。忽然间,仿佛心生感应一般,小天歌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墨家议事堂。但雨势太大,夜色太浓,他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小天歌重新把头埋进娘亲怀里,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浸湿了王雨薇的衣衫。
……
墨渊,这是墨家的一处后山,但就在这后山上,却存在着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深渊。要知道,墨家所处的英远城乃是平原地带,这样一处深渊的出现,是很不可思议的。
据墨家祖志记载,墨家先祖在此地扎根的时候,发现了这处深渊,心生预兆,将其命名为“墨渊”。
意为:吞噬墨家的深渊。
而现在,这处吞噬墨家的深渊,便是墨家上上下下近千人最后的希望所在!
“家主,希望呢?昌老不是说有希望的吗?”
“对啊,家主!昌老怎么会是武皇强者?昌老能打赢那个男人吗?”
“万一昌老……家主,万一昌老不是对手,那咱们的希望究竟在哪儿?”
“家主……”
近千人被安应天吓怕了,七嘴八舌地追问墨永繁,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们都想活下去。可就在这时,那个恶魔一样的声音把他们最后的希望也给碾碎了。
“可笑的蝼蚁,这个世界没有希望,只有绝望。本座,便是你们的绝望!”
声音落下,一具没有了温度的尸体从半空中抛了下来,闪电划过,照亮了站在在虚空中的安应天的脸。
“昌老!”“墨管家!”“墨老!”
各种各样的声音再度响起,啜泣声和哭喊声混成一片,墨家众人看着墨老管家尸体上的巨大的狰狞的伤口,可想而知,墨老管家方才经历了一场多么艰苦的战斗。
男人们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女人们眼中的泪和恨揉杂在一起。
小天歌扑到墨老管家的尸体上,哭喊声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呜!昌爷爷你醒醒!呜呜!你醒醒啊昌爷爷!昌爷爷……昌爷爷!我是小歌啊昌爷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小歌啊!”
雨,下得越越越大了。
墨永繁走到墨老管家尸体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把小天歌抱在怀里。这个平时威严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汉子,如今却是虎目含泪,喉咙哽咽。
小天歌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安应天,仇恨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但他要忍,他只能忍,他必须忍!
“昌爷爷,您放心,只要小歌不死,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替您报仇的!一定会!”小天歌暗暗发下誓言,一双小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嵌入肉中,亦浑然不觉疼痛。
“一群蝼蚁,尔等能逃到何处?可笑之极!”安应天冷漠开口,“本座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告诉本座墨子旭的下落,本座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
墨永繁将墨儒昌的尸体抱起来,低下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我告诉你他在哪儿。”
安应天俊朗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道:“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说吧。”
墨永繁不悲不喜地开口:“他在【轮回谷】,你去找他吧。”
轮回谷,极武大陆禁地之首。凡是进入轮回谷的,无论是人,还是妖兽,又或者其他什么古怪的生命体,但凡踏进轮回谷一步,都会堕入无尽轮回,永世沉沦,生不如死。
有歌谣为证:轮回谷,入轮回,一入轮回无轮回。
曾有无上强者作出猜测,轮回谷中,或许葬着极武大陆从古至今的所有武神!也正是因此,哪怕你是一尊活着的武神,别千万别试图惊扰所有武神的沉眠,否则,有死无生!
很明显,这话只是墨永繁胡编乱造的。
“蝼蚁!”安应天第一次对墨永繁露出真切的杀意,“你是在挑衅本座吗?”
“怎么?你不敢?”墨永繁嘲讽道。
“本座确实不敢,但那又如何?本座相信墨子旭也绝对不敢进入轮回谷!至于你……”安应天环视着墨家众人,露出残忍的微笑,“既然你敢挑衅本座,本座也不介意踩死一只蚂蚁。”
“不过……”安应天脸上的残忍笑容变成戏谑之意,“本座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如果墨子旭看到他的血脉后裔跪伏在本座脚下,当本座的一条狗,你说,这会不会很有趣?哈哈哈!”
“尔等蝼蚁听着,跪伏本座,臣服本座,做本座脚下的一条狗!”这前半句话声音洪亮,后半句话却很阴沉,“本座赐尔等不死,皇者之言,绝无虚假。”
安应天御空而起,俯视众生,猖狂大笑,直至笑声停歇,才轻声开口:“跪下,臣服,赐汝一命。”
墨家众人沉默了,在生与死的抉择中,每个人的内心都做着激烈的斗争:活着,像只狗一样地活着;还是死去,带着尊严地死去。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永恒的选择题。
没人知道,这一幕在小天歌的心底,烙印下磨灭不去的记忆。
他好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软弱怯懦,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实力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好恨!恨安应天的残忍如魔,恨墨子旭的无动于衷,恨这世界的不公不正!
恨意是浇灌仇恨种子的最好肥料,恨意在小天歌的身体中乱窜,但他……无能为力。
这时,奄奄一息的墨永华挣扎着从族人的手中站出来,他提起一口气,道:“墨家人没有孬种,墨家人的脊梁不会弯曲,墨家人的尊严不容践踏。我们可以死,但绝不会屈服!”
重伤的他强行运转起武元力,脸色潮红,深吸一口气,大吼:“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虚空中的安应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起手指,一道锐利的武元力洞穿了墨永华的眉心——武痴墨永华,陨落。
“永华!”“二哥!”
“二叔!”“二爷!”
一道道悲怆的声音响起,墨永繁接住墨永华倒下的尸体,泪水彻底地模糊了这个中年汉子的眼眶,他的双手轻轻拂过墨永华的脸庞,为他合上那双不愿瞑目的双眼。
忽然,一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泪水如注,如虎怒吼:“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一道锐利的武元力洞穿了他的眉心。
“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第二个人站了出来,怒吼,锐利的武元力洞穿了他的眉心。
“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第三个人站了出来,怒吼,锐利的武元力洞穿了她的眉心。
“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墨家脊梁……”
一个又一个人站了出来,纷纷怒吼。他们有的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有的只是柔情似水的女子;有的是不受重视的墨家旁系族人,有的只是与墨家没有太多关联的客卿;有的是墨家手掌实权之人,有的只是无名奴仆小卒。
但在此时此刻,他们有一个同样的名字——墨家人。
锐利的武元力洞穿了他们的眉心,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却刺透不了他们挺拔的脊梁,摧毁不了他们的信仰!
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开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倒在雨泊之中。
后来,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倒在血泊之中。
直到只剩下墨永繁,墨永宏,王雨薇,还有小天歌。
“哥,我先走一步。”墨永宏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掌控全局的自信笑容。即使是死,他也要从容不迫地赴死,那是作为清棠镇第一武族墨家智囊的尊严。
他踏出一步,怒吼的样子与他平常温文尔雅的气质完全不符,却叫人惊心动魄:“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一道锐利的武元力洞穿了他的眉心,墨家智囊墨永宏,陨落。
此时,安应天一直冷酷无情的面孔终于动容了。他如鬼魅一样地出现在墨永繁面前,只一挥手,王雨薇便被他单手掐住脖颈,提了起来。
“雨薇!”
“娘!”
墨永繁和小天歌脸色大变,想要扑向安应天,却被天地元气禁锢在原地。
安应天似笑非笑地看着墨永繁:“她是你的妻子?一个凡人?竟然会有武者爱上凡人?那你应该很爱这个女人吧?跪下,臣服,本座可以饶她不死。”
是的,墨家众人的悍不畏死终是让这个男人动容了。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他杀过无数人,每个人都会在他的杀戮下瑟瑟发抖,哭着喊着向他求饶,甚至不惜做他的一条狗!
可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人不怕死?
安应天想不明白。
但他是安应天,是那个神秘的墨子旭试图用万年冰心封印他,只为冰释他的杀心的安应天!他不需要明白这些已经倒在他面前的尸体为什么会不怕死。
但他要证明,人是怕死的!人都是应该怕死的!
怕死的人就应该跪着祈求他的留情,然后他才能在这些人求饶的时候残忍地杀死他们,欣赏他们的痛苦,欣赏他们的挣扎,欣赏他们死不瞑目的表情!
所以,他现在就要证明,他要让眼前的墨永繁向他跪地求饶!
他要让眼前这个男人在悔恨和痛苦中死去!
王雨薇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安应天一点点地加大力气,冷漠道:“跪下,臣服!”
墨永繁咬了咬牙,他慢慢地弯下膝盖,浑浊的双眼望向王雨薇。只见王雨薇拼命向他摇头,但墨永繁的膝盖依旧越来越弯曲,王雨薇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
她不再摇头,只是那双坚定的双眼仿佛在告诉墨永繁:“你若敢跪下,我马上咬舌自尽!”
在安应天在逐渐扩大的笑容中,墨永繁突然站直身体,他痛苦地保住自己的头,嘶吼地如同一只野兽。小天歌跪倒在血泊之中,哭喊声渐渐变得嘶哑。
绝望和痛苦找上了这对父子。
安应天的笑容在墨永繁站起来的时候凝固在脸上,煞气上涌。然而,只是片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手一松,王雨薇倒在泥水之中,但那掐住的人,却换成了墨永繁。
“或许,本座应该换一下,看你们是否真的夫妻同心。”
“爹!”小天歌快要无泪可流了,他的泪水快要流干了,他的恨意也快要涌出身体了。
“夫人,这次轮到你了,选吧!是无聊的尊严,还是为了你愿意放弃尊严的夫君?”
一道闪电落下,映亮了夜空,也映亮了安应天戏谑的笑容。
王雨薇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冰冷地望着安应天,她的心中已有决断。
墨永繁被掐住脖子,用尽了力气,道:“雨薇,歌儿,原谅我,我爱你们。”
墨永繁将所有的武元力都集中在一起,以点爆发,怒吼:“墨家脊梁!纵死不折!宁死不屈!”
下一刻,墨永繁心脉尽断,失去生机。
王雨薇泪如雨下,小天歌跪在地上,以头抢地。
他的额头磕破了,血液和地上的血水混合在一起,他拼命地叫着、吼着,小小的拳头把大地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坑,他很痛苦,他很绝望,他很想发泄。
像一头困兽。
天穹之上,雷声轰鸣,暴雨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