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林坐在开往杨家沟的长途汽车上,他仍然看着窗外。他看看这边熟悉的峦峰、梯田、河流,再透过那边的车窗看看那边熟悉的山景、民宅、树木。他看着家乡的云天山体地貌,心里思想着等他回家的爸爸、妈妈。
他看着想着,就想到了他自己: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出生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我的心离华元那么近,可华元离杨家沟就是这么远。我想的远不只是路程远,还包括两地人从物质到精神的差距是那么远,那么远。
这种差距的远,也只是大城市与小山村相比之后的结果。如果我从来就没有出过杨家沟,从来就没有见过大城市,从来就不知道,外面有这么美丽的世界,那就不会有比较了,一生的天地也就只是杨家沟了。
杨家沟的很多长辈们,她们从邻近的山村里嫁到杨家沟之后,真的是一生都没有出过杨家沟,杨家沟就是她们一生的天地世界。她们吃糠咽菜都没有感到悲惨过,儿孙绕膝的欢乐就够她们享受一辈子的了。
听长辈们说,新一季的粮食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吃着粗面菜团子,面太少裹不住菜,手一拿菜团子就会散,他们就捧着吃。
就这样捧着吃菜团子,要是和邻居们碰上了,正常得没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仍然是吃着菜团子,和邻居们打着招呼笑得呵呵的。这就是这里的人们不知外面有世界,自劳自食天地宽的生活。
杨依林心里仍然在想着:我要是没有去过大城市,我就不会拿大城市和杨家沟作比较,那我哪里还会知道,我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啊!
虽然杨家沟还没有富裕起来,可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童蒙年华、我的快乐少年,是在这个亲切的地方度过的,我什么时候想到它、看到它,我对它都有着终生难忘的特殊的感情!
杨依林心里正发着感慨,他稍一注意:啊,杨家沟到了,我家到了,我到家了!他满身满心充满着兴奋下了长途汽车。
杨家沟可能是几天前下雪了,岭峰上的积雪一片连着一片,这瑞雪是大山里的一景,也是杨家沟的一景。
杨家沟很长,杨依林的家在中间住着,他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到家,他走着和碰面的乡亲熟人打着招呼。他拿的旅行包不太沉,可远路没轻重,他走了一段路,拿旅行包的手向后一甩,就把旅行包背上了。
他在路上正往家走着,从旁边的路坡上下来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对他很亲切地说:“我看这是依林回来了吧?”
杨依林赶快停下脚步应了声:“是我,牛毛嫂,你还忙着呢?”他说着话,朝上看了看牛毛嫂家新盖的房子。
他心里说:上一次回来,我就看过这新房子了,这新房样式就是好看、美观。盖这新房之前,那几间老旧破房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忘,永远都在我的思想里清晰地印着呢,我回到华元就写在我的《家乡情》里了。
牛毛嫂接过话说:“前些天都忙过了,今天不忙,要说忙,那就是忙着包过年饺子,吃过年饺子呢,呵呵呵呵!
“咦,看咱的依林越长越排场,小时候就好看,这长成大人了,更好看!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好女婿!格格格格!别站着了,说不定你妈在家正等着你呢,快点回家吧。”
杨依林对牛毛嫂点点头笑笑,继续往家里走着,碰见乡亲们打着招呼。
他还不住地往两边看看,自己常常思念的家乡岭峰、看看自己常常思念的,这个又宽又长的山村样貌,看看这个山村里,从小就印在记忆里的,熟悉的大树和房舍。
杨云岭家有两处老宅院,现在住着一处。那一处老宅院分给了老大杨依山,院子里已经放了很多新砖,等钱积攒够了,就把破得不能住人的老房子拆了,盖新房子。
另一处新划分的宅院,分给了老二杨依桐。杨依桐的宅院里没有盖房子,种的全是树,等什么时候有钱了,把树一伐,就盖新房。
杨依林到家大门口了,他一进大门就喊:“爸!妈!我回来啦!”
爸爸、妈妈都从堂屋出来了,看见他们的小儿子,都高兴得笑吟吟的,都说着:“小子,快进屋里把包放下歇歇吧!”
妈妈在堂屋门东边,屋角里炉子上的温缸里舀出热水,让儿子洗脸泡脚。
杨依林说:“妈,你别忙了,我一点都不累。”说着,洗完脸、脚,就高兴着去拿旅行包里的东西。
妈妈说:“你们这个厂真好,还给你们早放一天假回来过年。”
杨依林说:“这是局里规定的,所有工厂里,家是外地的工人,都可以提前一天回家。”他忽然想起,问,“我大哥我大嫂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妈妈说:“他们说有事儿要办,到明天才能回来。前些时你二哥去外地开商店了,也说是明天回来过年。你看你二哥,做个生意就把地盘儿扎到外地了,咱这儿地方这么大,还用跑那么远?我不懂,我也没有说他。”
杨依林看妈妈对外面的很多事都不理解,他一时也无法给妈妈解释清楚。
有件事他想问问,说:“妈,这两年我每次回来,只要碰见牛毛嫂,她和我说话总是很亲切。像今天,很可能是她先看见我了,才从坡上下来和我说话的。以前怎么没有啊?”
妈妈说:“哦,你牛毛嫂看见你说话也是这么好啊,那是她和你牛毛哥太记恩了。
“大前年你爹去镇上赶集回来,天都黑下来了,你牛毛哥在地里收红薯,他那地头有道沟,他拉着一架子车红薯往家拉,一不小心架子车翻到沟里了。
“你爹二话不说,下到沟里就帮他把架子车和红薯,都拉了上来。自这事儿以后,他两口只要看见我,就说话特别好。”
杨爸爸在一旁点点头笑笑,没有说话。
杨依林说:“咱杨家沟的人可能有这个传承,爸,妈,我在外面也是这样的,谁对我有一点的好,我就记在心里了,我只要有机会,这个好我一定会报答。”
妈妈忽然想起件事:“小子,你看见你牛毛哥家的新房了没有?”
杨依林说:“看见了,上次回来我就看见了。”
妈妈说:“咱杨家沟五里长,这么大的村子,才有四五家盖漂亮新房的,你牛毛哥家就盖了那么漂亮的新房。
“你牛毛哥在城里打工,他哪会挣那么多钱盖房子啊?要说,那也算是你牛毛哥家有福气。去年春天,你牛毛哥在他那块儿红薯地里,挖地往沟边上培土,他竟挖出了一个碗,一个罐子。
“他一看都不是现在的东西,就想着一定是古器。他在城里打工时候,就听说过买卖古器的事儿,他一下高兴得把外面的衣服一脱,包住这两件东西回了家。然后就拿到城里的古玩店卖了。
“听你牛毛嫂对我说那话,一定是卖了不少钱,他家才盖了那么好的房子。你牛毛嫂还对我说,你牛毛哥后来把那一块地都挖了挖,也没有再挖出东西来。”
爸爸说:“我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过,老时候的皇帝避难来过咱这山里,说李世民来过,古代王朝里的一些人也来过。你妈非得让我把咱的地也挖一挖,把我笑得不行。咱那地都犁过多少遍了,哪会有啊。
“牛毛那块地是沟边,边儿上没有人挖过,才出现了奇迹。再说,那也是各自一个人的福气,那块地几个人都种过,怎么都没有发现啊。”
一家人说着话,话题又转到了自己家的事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