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二。”越宁说。
“若这亲事果真举行,朝臣们究竟是素服守丧,还是红衣贺喜?明日红白相撞,百姓们如何看朝臣?万民都素服哀痛,皇族却在饮酒高歌?这置朝廷于何处?皇上威严于何处?难道皇上要公主素服结亲,要乐师哀乐祝喜,要群臣泪洒宴席?”
仇徒扯了扯越宁的衣袖,她这才看见皇上的脸色阴翳,不知是何心情。
她郑重跪下,说:“皇上,臣知道,娘娘希望公主幸福才有此心愿,但此番形势,让公主出嫁不仅有违天命礼法,也有悖伦常,公主的哀思无处安放,国之伤痛更是难以释怀。生有时,死有时,哀恸有时,喜悦有时。男女缔结连理是这世上最该祝福的事,皇女结亲更是得万人祝颂的好事,只是时机不对,臣不得不言。请皇上三思!”
原本就在地上跪着进谏的朝臣们立刻趁势高呼:“请皇上三思!”
皇上鼻息间出着沉重的气,“越爱卿,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言善辩呢?”
越宁俯首在地,不说话。
仇徒急着看皇上。
皇上皱眉说:“起来说话。”
越宁不卑不亢地起身,说:“谢皇上。”
皇上沉默着,像是在思想。
仇徒知道皇上需要一个台阶,就说:“皇上,臣有一言。”
“说。”
皇上算是看出来了,仇徒是要护妻了,只怕此番言论也要倒戈。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信,又是忘年交,不好不让他说话,便准了。
仇徒率先谢过,便说:“其实这件事在臣看来,并不难办。皇后的遗愿其实是希望在世之人的生活不要因她而被打乱,公主如是,静安侯如是,百姓亦如是。皇后母仪天下,为的是天下人。既是如此,皇上可将丧期由二年缩至七月。七为尊礼,可全皇后尊名,也可彰显皇后爱民之心,扬皇室之仁。届时公主再与静安侯结亲,便合乎礼法、合乎伦常、合乎情理、合乎中道。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沉思片时,看向静安侯,问他可否愿意。
何宸却犹豫不决。
越宁当庭说:“静安侯,你若真心倾慕公主,为其着想,就该想想执意成婚,是否真的是在为公主好!”
何宸立刻跪下对皇上说:“成亲之事,全凭皇上安排。”
皇上便说:“好,丞相。”
仇赁听见叫他,立刻出列。
皇上说:“朕乏了,这件事就交给丞相你来安排吧。散了!”
皇上离了龙椅。
众人立刻下拜恭送。
皇上彻底离开,众人才纷纷起身。
仇徒见越宁还跪着,就要搀扶她起来,却见她面如纸白,细汗涔出,急得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越宁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仇徒即刻蹲在她的身前,“搂住我,我背你回去。”
越宁却忽然倒下。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时。
“醒了,来,把药喝了。”仇徒面无表情地扶她起来,一手搂着她,一手把茶几上的药端了起来,要喂她。
越宁看着他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对着嘴边上的药勺抿了一口,虚弱地问:“相公,你生气了吗。”
仇徒说:“没有。”
旋即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冷了,就加了句:“我是担心你。”
越宁一副可怜的样子,说:“那你还是生气了。”
仇徒皱起眉头,看着她,“你知道自己的身子经不起这么颠簸吗?你要是不想公主与何宸这时候成亲,你完全可以和我说,你觉得我会不尊重你吗?”
越宁想起洛心丹和无名的事。若不是这件事,她才不介意公主与何宸的婚礼在丧期举办会有怎样的后果呢。毕竟婚礼只是一个外在的形式,只要两个人真心对待彼此,几时成婚又有什么要紧?得不得到别人的祝福也不那么重要。
但,如果何宸是利用公主呢?
如果何宸已经被无名收买了呢?
那样单纯的公主,嫁给一个带着阴谋的人,后半辈子怎么过?皇后娘娘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但,这个事要怎么和仇徒说?从哪里讲起?爹娘的事要不要提?自己还不知道爹娘到底和齐国有什么关系,更不清楚仇徒知道了会如何应对……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道最近外面都在传你和何宸的事吗?”仇徒问她。
她的神思立刻被这句话从诸多问题中纠了出来,失落地看仇徒,反问道:“你也觉得我和他还有什么?”
“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仇徒放下药,搂着她,抓住她的手,说:“我说过,我们是患难的夫妻,我会一辈子,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尊重你。只是外人不知道你,我怕众口铄金,怕你被人恶语中伤。”
“我不怕。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越宁的眼睛看向一边,不知道是不是在赌气。
仇徒说:“你不怕。那公主呢?她还没有出嫁,未婚夫和别人的谣言漫天四起,她该怎么面对呢?”
越宁迟疑了。
“这件事你如果早与我商量,我可以和皇上私下里进言,断然不用在朝堂上起这般风波。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你阻拦了公主与何宸的婚事。他们该怎么说?宫里人又怎么议论公主?公主听见了,就算她自己也不想在丧期成亲,但你的阻拦,会不会让她多心?”仇徒心平气和地对她陈明利害。
“这些我都没来得及想……”越宁抬起头看仇徒,“相公,如果我说,阻拦他们成亲的事是今天早上才有的心思,你会相信吗?”
仇徒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有些慌张、有些期待。
仇徒不由自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会。”他搂着她,“只是……”仇徒摸着她的肚子,“太医刚才来过,说你和皇后的病症很相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越宁目光炯炯,看向殿中的陈设,说:“我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到了。”
“那你还这样冒险?你的身子随时可能经受不住。”仇徒说,“更别说这宫里还有居心叵测的人。”
皇后的病症罕见,越宁又得了相似的病,他很难不怀疑,皇后是被人所害。而且其他人无事,那么这个“害”必然只针对有孕之人。只是加害者没想到,皇后宫里还有一个有身孕的。
皇后素来没有树敌,对方的目标应该不是她,否则早就可以动手。他们针对的应该是那个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到月份那么大了才动手,以至于皇后死了,小皇子却活了下来。
不过外人虽然不知道,仇徒却是知道的。小皇子这几日奄奄一息地躺在皇上的寝宫里,皇上严格封锁了消息,就怕独子危矣的消息传出去,群臣们又会让他充盈后宫,以立国本。但小皇子命不久矣,皇上再如何为其续命,也是枉然。
仇徒不由得叹息一声。
越宁自然不知为何,只是说:“我知道。但为了皇后娘娘能瞑目,为了公主将来的幸福,我必须这么做。”
“公主的幸福?”仇徒皱起眉头。难道何宸有份谋害?可他一个铁匠之子,能谋划什么呢?
越宁在此挣扎地看着仇徒,几乎要把洛心丹和无名苟且的事说出来了,却一想远在西夏的爹娘,一直隐居的爹娘,她还是忍住了。
她说:“嗯,有的事我还没想清楚,等我查清楚一点,再告诉你吧。我累了,我想回家。”
越宁在宫里的官职还没有卸下,她本可以在宫里留宿,但这番形势,还是早早离去为妙。而且洛心丹还不知道要有什么动静,她要快些回家去盯着才好。
上了马车,越宁问仇徒最近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仇徒就说没有,问她何出此言。
她摇摇头,说最近自己睡得有些迷糊,经常做梦,梦见家里有血光之事。
仇徒就劝慰她,让她安心,说一切都好。
她却更忧心了。
第二天,原本该有的婚礼没有了,公主的心情很复杂。她看着存放自己嫁衣的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得知皇后过世的那天,她就知道自己这两年不可能成婚了,但皇上却说她可以继续成婚,她先是震惊,再是想拒绝,毕竟皇后尸骨未寒,就算这是皇后的遗愿,她也不是很想冒犯。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一想要等两三年的光景,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想着快快成了亲更好。
她开始期待,等着在这样特殊的时期成亲,建国以来她是头一份,这将会是被史官铭记的一天。她也会因为有了夫君,而不再是一个人,她会住进自己的府邸,会拥有自己的家。
但昨天,就在昨天,一切的幻想都破灭了。
因为谁呢?
她只能怪越宁。
越宁为什么要阻止这场连皇上、逝去的皇后、丞相、甚至是她的夫君仇大将军都赞同的婚仪呢?她一个女人家为什么要跑到朝堂上去指点男人们做事呢?她竟然还成功了?
公主绞着手里的手绢,表情越发痛恨起来。那是嫉妒。嫉妒她比自己先认识何宸,嫉妒她曾经得到自己未婚夫的爱,甚至现在这爱也不曾消失。明明她自己有丈夫,为什么还要来抢她的呢?
曾经公主有多么仰慕越宁在沙场上取得的成就,今日就有多嫉妒。女人们都应该在家相夫教子,男人们才有权议政主事。凭什么她可以在男人们中间干预自己的婚事?而同样身为女人,比她地位还高的女人,却只能坐在屋里忍受她安排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