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徒钻进了被窝,越宁侧躺着看他,问:“爹娘跟你说什么了。”
越宁的提问让他的思绪短暂地回到了刚才越老爷夫妇与他谈话时的场景。他们还没有告诉越宁他们的身份,看见他和越宁和好,他们是喜忧参半的。他们告诉仇徒,这一次他带越宁走,是他自己选的,他这一次选的不是寻找多年的救命恩人,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山野丫头,而是一个骗婚于他的人,是一个亡国公主和前四国宰相的女儿,是一个西夏将军的姐姐,是一个身世复杂却没有任何势力的人。若有一日,这身份给仇家带来什么灾难,这也是仇徒自己的选择,他不能将未来一些不可预见的危险的责任归于越宁的身上。
更重要的,仇徒不能辜负越宁。他们最开始让仇徒离开越宁,也无非是因为越宁不能生育,无论身世如何,这种情况都不能被大部分世人所接受。所以仇徒选择的是一个不能替他延续香火的女人,是一个无法给他世人所追求的最简单的天伦幸福的女人。他们告诫仇徒,如果不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就不要承诺越宁将来不娶旁人的话。他们说一辈子很长,越宁愿意跟他走,他们也不可能强留。只希望仇徒将来就算娶妾,也不要娶丹丹姑娘,这是他们最后的底线。
仇徒一开始听见这句话是有些生气的,虽然他压根没有想娶丹丹,也没有想娶别人。但他听见越老爷夫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很生气——无论越家当初因为什么原因欺骗了他,他都原谅了,但原谅不代表他们没有错。他们今时今日,如何还能说出这种话?如此不近人情?如果不是此次西夏之行再遇丹丹,他都不能知道救命恩人如此下场,更不会知道越宁他们是骗自己的。
但很快戚氏的话就让他释怀了。戚氏说,无论仇徒为了什么,只要娶丹丹,他和越宁基本就没有可能了——不管他们两个人愿不愿意承认,这个谎言就算原谅了,也始终是一根刺。不娶丹丹,这根刺就在肉中藏着,不在意便也看不见;娶了,就仿佛是那刺将身子戳了一个血流不止的洞,无法遮掩。她让仇徒仔细掂量,她说仇徒可以选择一切报恩的方法,唯独不能娶。
仇徒很快答应了二老的一切要求,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离开越宁。
于是他就通过了二老最后的考验,回来了。
他看着越宁的脸,握住她的手,那真实的触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没说什么,让我好好对你。”说罢,他一把将越宁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越宁的身子很凉,有些刺骨的冷,周围很黑,仇徒猛地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地缝里,打了个寒颤。
越宁急忙挪动了身子,“是不是我身上太冰了。”
仇徒在那一刹那觉得自己吓到越宁了。他觉得离越宁很远,即便他们睡在一起。但他没有细想,便急忙再将她裹在怀中,说:“我给你暖暖。”
越宁很怕仇徒在勉强,可她心里很想被仇徒抱着,她故意询问仇徒要不还是算了吧。仇徒自然硬撑着说没事。
好容易暖热了,两个人也渐渐睡熟了,但是在他们陷入睡眠的最后一刻清醒的时候,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他们之间有点不一样了,可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什么也不说,只为了永远拥有这一刻。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夜。他们全家受邀进宫与皇上共享家宴。不仅因为泉君和公主的关系,也因为仇徒他们来这么久了,皇上还从未腾出时间来接见他们。但越危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去,只让戚氏陪同。
一路上,泉君都在激动地问这个问那个,什么他看起来还好吗,他衣服还得体吗,等下见到皇上该怎么说话之类的。他很紧张,因为这是皇上第一次接见他的家人,他感觉他和公主的好日子近了。
“你状态特别好,别怕。”越宁拍拍他的肩膀,他呼了几口气,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结果到了宴席上,泉君还是惹了个大笑话。他对皇上说,“皇上过年好”。公主最先笑出声的,然后皇上笑着说了一声“宗武将军还是这么率性啊“,大家才附和着笑了起来。
西夏国皇上有很多妃子,但只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从座位上就可以看出来这个皇上对公主的疼爱,她的位置仅次于皇后,比太子还要靠近皇上,就坐在皇上左手边替皇上倒酒。
皇上并没有一一介绍他的妃子,反而对越宁和戚氏很感兴趣,说她们长得很面善,起初戚氏很担心皇上认出她,可她想了想自己从未见过西夏的这位国君,否则她也会像越危一样称病在家不来了。冷静须臾,她从容起来,一切举止都是那般得体优雅。皇上的眼睛几乎一刻也不曾离开她。
察觉到这一点的仇徒有些忧心,想要出言打破这种局面,可他只是外国臣子,并不知道哪句话会说到皇上心上,哪句话会惹恼皇上。
反观戚氏,她早早就察觉到皇上那有些炙热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用膳,与皇后、公主,甚至其他几位问话的皇子都有说有笑,并不失了仪态。
越宁很迟钝,只是用膳,时不时还对仇徒说,这个她没吃过,那个她没见过,很是单纯,将每一道菜品都仔细品尝,遇见好吃的,就说回孱国也要带些,她要学着做,遇见不好吃的, 她便苦着一张脸等下一道菜,全然不知道戚氏在面对什么。
泉君自然就更迟钝了,一边吃一边和上面的公主眉来眼去,仿佛现在就恨不能一起出去甜言蜜语。
终于皇上问起了泉君的父亲,仇徒连忙以越家人的身份帮着答道:“回皇上,鄙人岳父近日身子不适,这才没能赴宴,还望皇上海涵。”
皇上想起来宴席之前似乎有人通秉过这件事,他这才想起来泉君的父亲还活着的事,神情有些失望。
皇后看着这一切,嘴角有一丝讥笑,虽只是一瞬,还是被仇徒看在了眼里。他恐怕是这场宴席上最细心的那一个,因为对他而言,这场家宴是获悉西夏情报的最佳时机。
“病的重吗,要不让皇妹去看看。”三皇子关心地问。
公主这才从和泉君的对视中回过神来,推搡着皇上,“父皇,儿臣明日就去瞧瞧,行吗?”
“真是女大不中留了。”皇上喝着闷酒,眼睛却关心着戚氏的神情,戚氏却只盯着饭菜。他故意说:“越家夫人,你今夜就将朕这女儿带走吧。”
戚氏低垂着眼目,施礼道:“皇上说笑了。”
皇上本就是胡话,瞧戚氏不接茬,也很快敷衍过去。
“那儿臣明日就去越君府了?”公主激动地问。
皇上喝着酒,“那朕说不去,你就不去了?你根本不在乎你这个父皇的意见。”他故作郁闷,公主立即晃着他的胳膊说了些甜蜜话,皇上这才摆手说让她去吧,再带些补品。但当皇上提起让公主顺便带两个御医去的时候,戚氏和泉君同时委婉地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这时候越宁懵懂地从膳食中回过神来,嘀咕道:“真不明白爹为什么不肯来。”
他们还没有将一切告诉越宁。
仇徒给越宁夹了一筷子被她评价“好吃”的菜,说,“爹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吧。”
越宁想了想,点点头,说:“我也更想在家里吃。”忽地,她擦起了嘴,说:“我不能吃了,一会儿得偷偷给爹打包回去一些,他可懒得自己弄饭。”
仇徒笑道:“家里有下人,饿不着的。“
越宁却还是将碟子里的菜聚拢聚拢,说:“这些好吃的,我爹肯定从来都没吃过,我得带回去给他尝尝。”
仇徒瞧她行为可爱,本不想坏了她性质,却还是不得不好心提点道:“宫里的东西是不能带出去的,何况咱们在异乡,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只是稍作提点,越宁就想清利害,忙停了手。
在他们说话间,皇上不知怎的就又谈起了公主的婚事,似乎没有这件事,他就没有机会和戚氏说话。
戚氏却只是一句:“全凭皇上安排。”
皇上只得继续郁闷地饮酒。
歌舞节目一一退场,宴席也用的差不多了,皇后提醒道:“皇上。”她使了个眼色向屋外,皇上这才想起来还有烟花节目,看了戚氏一眼,对众人说:“今年烟火师父又做了许多新鲜样式,走,一起移步厅外,看看去。”
他是带头先走的,但故意在戚氏席前邀请说:“越家夫人,一起吧?“
戚氏正要以礼婉拒,公主大方地拉过她说:“将来都是一家人啦,大家(音姑),走吧。”说着她还和泉君换了一个甜甜的眼神。
走到外面时,皇上很是烦躁,因为公主将戚氏挡住了。
烟花放起来的时候,彩色的火光点亮了星空,照亮了宫闱,戚氏恍惚地想起许多年前在大齐的日子。
“娘,美吗?”越宁依偎在戚氏身上,戚氏一瞬间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她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她看见越宁身边的仇徒,再向右侧的泉君看去,他站在公主身后,她看向公主,却不想正对上皇上的目光,她急忙避讳地看向天空,对越宁应道:“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