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徒神色一凛。
“你明知道西凉的情况已不足再战一月,心里笃定他们会选和谈之策,可他们选了战,你却一点也不稀奇是为何?”大梦先生扬声问道。
仇徒一怔,错了,他全错了!敌人反其道而行之,必然有诈!
见仇徒眸中震惊,大梦先生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便一改语气,语重心长道:“你因为设想了所有可能,所以当情况真发生时,你自以为后招已留,所以并未深究事情的原因,反而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自鸣得意。此为错一。但凡你仔细想一想,调查一番,纵使不能知道是何事给了敌人再战的决心,也不会轻率的出兵迎敌,败于敌前。”
仇徒面露惭愧。他从入将以来,一直靠奇招制胜,每每作战,他总能抓住一切微不可查却足以翻转局面的条件,算无遗策,战无不胜。纵然是这一次自己身陷险境,他也并不以为这一仗输了,因为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和谈,他相信自己遇难后,西凉人依然会接受和谈。
所以他没有以为自己败了。
“你以龙首关城内百姓无数为借口,不肯守城,执意关外作战,此为错二。子虚,何以面子比将士性命更重要?何以你夫妻二人早日团聚,就以万万将士尸首为路?”大梦先生带着温柔的责备质问道。
仇徒哑然无声。所有的将士都没有戳穿他这英雄主义的把戏。
“龙首关长城千里,为何而修?你糊涂啊!”
“先生…”仇徒拧着眉头,无地自容。
“唉,年轻气盛,心思不清,难以为帅哪!你打风雷部也好,出关迎敌也罢,你都有把握取胜,是也不是?可你没想到军中有小人,有叛者,会暗地害你……子虚,你真不知道吗?”
仇徒神情痛苦。他不知吗?早在都城时他就陷入二王之争,出征后孔词等人对越宁的作为也早有暗示,自己何以还如此信任太子一部的人?
“你对敌可以计谋层出,对自己人却始终一以贯之,信任他们…你倒也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可惜,战场不是儿戏。你心里疑心他们,但你却告诫自己用人不疑,免沦前人弃才不用的昏聩之举,想当一个明主……子虚呐,宁错杀,勿放过,将帅不能太仁慈!”
“可……”
大梦先生抬手打断他,然后目光一阵游离,说:“荆州之战,我虽然大胜而归,却因为军中小人作祟,害我折了妻儿,从此孤家寡人一个。我发誓要手刃仇人,可此事牵连甚广,亲手害我儿者早已死于瘟疫,那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我却动他不得。”
“是齐国后主?”
大梦先生嘴角苦涩,“那时他还只是太子。”
仇徒眉头一锁,这情况与自己何其相似。幸好越宁还活着,否则,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承受。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大梦先生更敬重,更同情几分。
“所以子虚,这次宁儿侥幸逃生,你也大难不死,你感谢上苍之余,还当吸取这血的教训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莫要太仁慈、太老实!”
仇徒知道大梦先生所言不错,可他心里困惑,难为道:“先生所说,仇徒也有所思。若杀对,自是万幸,可若错杀,仇徒于心不忍……”
大梦先生苦涩一笑,说:“子虚呐,为帅,掌三军之心。若杀一人,可稳三军之心,你杀也不杀?”
“先生……”仇徒错愕。他从来只以功过论人,如今,大梦先生无疑是在颠覆他的认知了。
“你既为帅,便是三军根本。你若心存疑虑,用兵也会受到牵制。所以,无论这个人是否有异心,只要他令你不安,你便要即使处置,以稳你心,安军策。这也是为何许多人铲除异己的道理。”
“我从前便与你一般,于心不忍。呵,齐国抗世一战,我本可以不败!”大梦先生言及此处,身上不自觉散开一个令人信服的气场,眼中满是骄傲之色。
仇徒内心澎湃,他竟有机会听二十年前三国伐齐之战的大齐主帅亲讲往事,不禁坐直了身子。
“当时三国合众之力,也不过将将与我大齐持平,更何况他们三国,自是不能同我大齐同气连枝,上下一心相比。我身为大齐抗世之战的主帅,号令百万之师,所向披靡,隐隐撼动三国合纵之心。本是一场举世无双的胜仗,却偏偏……”大梦先生痛惜道:“那个不争气的后主昏聩,听信谗言,说我若胜此仗,必夺大齐之位!呵,他竟将齐军一分为三,命三帅六副一同调兵,还在军中上下行监军制。”
“真真是可笑!可笑!可笑至极!”大梦先生笑中带泪,仿佛仍是当年那个调兵不动,亲眼目睹三国将士冲入齐国,烧杀掳掠,他却无能为力的大齐主帅。
“枉我力战三国六月之久,披肝沥胆,却抵不过三帅六副和数百监军六日的愚顽蠢笨,胡作非为!害我大齐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万万里山河拱手让作他人!”大梦先生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仇徒亦被那悲情所感,仿佛他也是当日齐国抗世之战的一份子一般。
“是我的错!我当日若非愚忠、若非不忍,杀他八人,杀他数百监军,力抗昏君,护大齐安危又有何难?纵是背负乱臣贼子之名,得护大齐千秋万世,又有何防?是我错啊!我害了大齐!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大齐子民!”大梦先生捶胸顿足,宛如大齐落败之日一般。
仇徒动容,重重道:“先生,仇徒受教了。”
“你还有机会。”大梦先生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他立即明了。先生这是在坚固他左右皇权的决心。
太子本就与他存有嫌隙,如今几乎撕破脸面,他不可手软,不可愚忠,不可忍气吞声,他必须为了越宁,为了仇家,为了孱国而动一动这无上皇权,誓死护明主长平王即位!
与大梦先生一番长谈,仇徒感觉自己心中澄明不少。从前他做事心中有许多顾忌,总担心自己枉读圣贤书,有辱家声,有辱门楣,可经大梦先生的点拨,他明白了家国之间,先有国,才有家;先有家,才有自己名声根本。做人固然人品居上,但月有阴晴圆缺,事有轻重缓急,有时必然要做一番取舍。
这夜,他与越宁躺在床上,他轻唤一声,“娘子。”
越宁也未睡着,便“嗯”了一声。
“我若以身犯险,护长平王即位,你可会怪我?”仇徒看着越宁的侧脸。
越宁睁开眼睛,其实仇徒早就说过要把太子如何如何的话,可越宁知道,仇徒的心还是在摇摆的,而且她也说不出什么叫仇徒给孩子报仇的话,毕竟,那是太子!那是皇上啊!皇权至上的世界,她怎舍得叫仇徒去做这飞蛾扑火的事?有这心意便好了。
只是不知今夜仇徒为何冷不丁说这样一句话。
越宁侧目看他,四目交接,她知道仇徒此言非虚,是决定好了的,便问:“你觉得哪个王对天下好?对你我好?”
仇徒心意一动,他知道,越宁懂他。
“相公,”越宁抓住仇徒被中的手,说:“我知道,你择君是为仁德清明,而不单是为家仇家声。你做此决定,必是想好了后果。要么功成名就,要么身败名裂,无论哪般,越宁只求你带我一起,莫留我一人。”
“娘子……”仇徒心意一动,将越宁揽入怀中。
越宁贴在仇徒温热的胸膛上,微微扬起嘴角。那是幸福的,视死如归的笑容。她想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你后悔吗——只要他在,自己便永世不悔。
又停歇几日,一行人这才启程往京城去。而大梦先生因为身份的缘故,所以决定回泰威山上去,三人也没多做阻拦。
到了都城,仇愆去送大梦先生上泰威,仇徒和越宁则乔装进入京城,在秘点等仇愆。这一等,就是三日的光景。期间仇徒叫人去打听过宫里的情况,说一切正常,只是皇上已经一旬没有上过早朝,仇徒便心生不详。
果然,这天仇愆刚赶到秘点,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皇上把前丞相招进宫里去了。
仇徒立即嗅到危险的气息,叫仇愆潜回家去保护母亲。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长平王就到了秘点,一见仇徒,感慨道:“就知道你仇徒命大,不会轻易叫阎王取了命去!”
仇徒急忙下拜,长平王就将他拉了起来,说:“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然后看向越宁,赞许道:“这便是你那个用兵如神的妻将军吧。”
越宁连忙拜道:“越宁拜见王爷。”
长平王点点头,然后对仇徒说:“事情紧急,虞信已经去布置了,恐怕就在今日。”
“圣上他…”仇徒皱着眉头。
长平王看看越宁,似乎有所顾忌,仇徒立即道:“臣与臣妻无分彼此,风雨共济,王爷但说无妨。”说着,仇徒暗暗拉住越宁的手。
越宁看向仇徒的侧脸,心中感动。
长平王哑然一笑,说:“倒不是疑心她,而是此番危险,不参与或许还能留条生路。”说着,长平王看向越宁。
越宁微微一笑,说:“王爷倒是胸襟开阔,若是别的王,只怕难容上位者九族。”
本来作乱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无论参事与否,只要事败,必然是全族性命一并交付,哪有生路可言。越宁也是拐着弯地告诉长平王,她虽年纪小,又长居山中,却什么都明白,就算王爷疑心自己,自己今日也不会离开仇徒分毫。
长平王果然尴尬一笑,说:“你夫妻二人果然伉俪情深,好吧好吧,既然你们同心同体,那我就当一人看待,共举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