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宁愣了一瞬,虞信却飞快收下瓶子,对小孩笑道:“替我谢谢那个加尕布。”
宫巴笑着点点头,旋即满怀心事地看向一言不发的越宁,面露难色,却还是启齿道:“姐姐,从前我娘亲失足跌倒,我的一个小妹妹没了,她便终日不吃不喝,不与人说话,有一次还差点想不开,我和爹爹可伤心了……不过后来娘挺过来了,现在我又有一个小妹妹,还多了一个小弟弟。爹爹说是原来的小妹妹忘记带好朋友,所以才走的。后来她找到好朋友,就又回来了。姐姐,你也要等他们回来啊。”
越宁望着宫巴天真的努力扬起的笑脸,心中五味杂陈。是这样吗?不疑他还会回来吗?
“谢谢你。”越宁温柔地笑着揉了揉宫巴的头。
宫巴抓住越宁的手,说:“姐姐,你不要伤心了,加尕布说你要好好休息,要多听开心的事。”
虞信见越宁喜欢宫巴,就打算叫宫巴与越宁多说些话,可越宁却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点点头说知道了,她会注意的,便叫童行把孩子送回去。
童行看看虞信,又看看挂着笑容却淡淡疏离的越宁,便上前用大手勾住宫巴的后脑勺,笑着说:“走吧,叔叔送你回去。”
宫巴看了两眼越宁,越宁却浅浅地别过头去,不经意地看向别处。
等几人出了寨子,虞信见气氛尴尬,便说:“长安呐,信你当真不看吗?万一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
越宁脚步一顿,是啊,童行说这信与帅印放置一处,而相公在战前又不曾提起过这封信,想来是预知凶险,留下的重托。兴许,他还有什么后手保全性命呢?
虞信因为越宁忽然停下,便话到一半,闭紧了嘴巴,心中直想抽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想着要如何补救,就见越宁急切地取出信,手脚慌乱地将信展开。
还没看内容,那熟悉的笔迹就让越宁干了的眼眶又通红湿润起来。
越宁定了定心神,这信是给自己的,与帅印放置一处固然可以解释成相公对自己的重视,可她太了解仇徒了,若非是极重要的事,他断不会混淆家国,不分公私。是而,越宁连忙沉心读信,却见信上与她所想的国家大事相去甚远,根本是儿女情长,一时间泪如决堤之水,汹涌而下。
只见信上云:
越宁吾妻,知汝厌旧事,不喜为夫记挂昔年泰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之言,常问吾汝与旧汝孰善;婚娶为诺为情;会否初心不改,钟汝一世。吾常避言,非不知答,实以无须答。因十五重逢,吾心已视初遇。自此种种,上山辞行,征讨郢丘,信笺往来,请旨赐婚,上门提亲,结发夫妇,虽起于诺,却长于情,无关旧日。今推心置腹,解汝之惑,实因边关事急,蹊跷难明,蒙勒身死,吾亦危矣。若见此信,则为遗。
越宁身子一颤,原来仇徒书至此处,竟然顿下几笔墨水,仿佛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说不出一般。
虞信扶住她,想要劝她不看了,她却带着模糊的泪眼继续看下去——
然有未尽之责,遗憾缠身,念及世间,唯托与汝。一为汝与子,当顾己身而后行其事,子为不疑,女为嬿婉,名如吾心,纵身死,灵长守,不必感念,可嫁二夫,爹娘悉选。二为父母胞弟,有劳挂心。三为长平,圣体失和,更迭在即,命虞信返,护主周全。今生未尽夫责,来世当报。然来世远,今世汝当自顾,勿信旁人,勿泪洗面,当用茶饭,当多添衣,一切如常。吾若有魂,必护左右,凡尘事多,波云诡谲,汝当留心。
——夫 仇徒子虚绝笔
“啊!”
“啊——”
越宁忽地双膝屈地,以拳掌捶地,痛哭不已。
“仇徒!仇徒!你为何要留我一个人!为何!”
忽地,越宁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童行正背着她攀山,察觉到肩膀上忽减的重量,童行不禁唤道:“夫人?你醒了?”
“嗯。”越宁咽了口唾沫,“放我下来。”
虞信连忙上前帮衬着将越宁接住站稳,想问她怎么样,却又怕触及伤心事,便缄默不语。
“你们怎么不休息。”越宁看看天色,然后活动了一下身体,只觉得四肢僵硬,犹如灌铅。一直以来有孕在身,她也不敢做什么大动作,之后小产重病,她更是身心俱疲,难以着力,头脑混沌。
但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师父责备她说还没打就认输了,不配做自己的徒弟,但见她哭了,便又带着关切的眼神将她拉起来,说她其实已经很好了,虽是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本事,可就差一点世事的磨砺,若能胜心,便无往不利。
可她想起自己的孩子,想起血泊中的仇徒,她不想忘记,不想胜心,不想无往不利。她恨,恨皇上,恨西凉人,恨世事。若世事如此,不若不曾活过,何苦叫她受这般痛苦。
这时候,娘亲来到她身边,带着那消融一切痛苦的微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说:“宁儿,石可破,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不可夺其赤。娘为了你、泉君、你爹,甘愿吃尽天下苦。娘不希望你受苦,宁愿代你受苦,可人生福祸相依,才叫滋味。这甘苦入心,自有天道。”
然后越宁就看见了一幕幕她过去不曾留意的画面。从前娘亲有双极好看的手,指若削葱,肤质白皙,后来洗衣制饭,灯下做衣,制卖绣品,双手浮肿、冻疮遍布,难以入目。从前娘亲举止优雅,做事细慢,后来左右奔波,操劳靡艰,虽不失气度,却也渐为农妇。她从前不知道其他女子,下山后,她意识到,娘亲以前一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曾吃苦,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他们,甘之如饴。
她想哭。泉君却拉扯着她要比试,一如既往,一遍遍被她打倒,却总能爬起来,越挫越勇地说总有一天会打败她,她第一次觉得泉君是如此勇敢。
这时,爹爹放下长琴来到自己身边,拍拍她的肩头,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宁儿,你长大了。”
“爹爹,我不想长大。”越宁哭起来。
师父、娘、泉君、爹爹全都安慰地望着自己。这时候,远处走来一个身影,她抬起婆娑的泪眼,却看不清,只知道看见那影儿,她的心就在痛。
忽然,天空飘来他的声音:“纵身死,灵长守。娘子勿念。”
她猛然惊醒,被遍地的黑暗肃清了脑中混乱。
她长大了,不能再哭。所有的人都护着她,宠她,呵护她,就连未出世的孩子也在她身体吃不消时,选择了自己退出繁华世界,她当真尝尽了世间美好的爱,是时候,该她做些什么了。
“休息了。怕你心急,想早日赶到龙首去。”虞信小心翼翼地说。
她知道虞信是怕伤到她的心,一时间又感怀自己何德何能,竟一直得人眷顾。她微微一笑,虚弱的她却在月色下别有一番美意,令虞信他们恍惚间以为看到嫦娥仙子。
“让你们担心了。听我说,本该叫你们稍作休息,可事情紧急,我有要事托付。”越宁收敛了心神,望着他们。
七人看着越宁,抱拳道:“听夫人吩咐。”
这时候越宁也不以将军夫人非官无权的说法推辞了,而是挺直身板,安排道:“童行、鮑豪听令。”
“末将在。”二人躬身听候。
“你二人速速赶往袭营关,向大都尉讨要一封所有参与、知道圣上口谕一事的将士的联名公书,如果可能,找到传口谕的人,不要抓,只需确保需要的时候能找到他即可。”越宁头脑清晰,语气镇定。
众人情不自禁打量越宁一眼,不知这女子何以能在接二连三的噩耗之后冷静如斯。难道真如将军所言,夫人只是需要成长的时间和机遇?
“末将领命。”虽不知道越宁要这些做什么,但眼下仇徒已去,他们唯以越宁马首是瞻。既然越宁叫做,那便自有她的道理。他们可是记得军中有关越宁夺取代越坡的奇闻的。
“虞信听令。”越宁道。
虞信躬身抱拳,等候着。
“将军命你速回京师,回护长平王。想必,将军早已给了你锦囊妙计吧?”越宁不知道仇徒为何指望虞信一人回去保长平王,但他肯定后手不在于此,虞信身上一定有什么筹码,所以越宁才有此一问。
虞信神色动容,行礼道:“将军早有对策。末将领命。”
越宁点点头,不由心想,相公当真不愧是少年奇将。他最信任虞信,所以托他照顾自己不假,可相公还有另一番谋算,那便是为了征战之余顾及京师之变,所以将虞信支出,以便他随时可以赶赴京师,出其不意。任谁也不知道,这最大的夺位筹码仇徒竟托付他人。
她倒是不介意虞信的遮掩,毕竟此事重大,虽说亲卫都可信,却总亲疏有别,能力有差,难免会有人糊涂。
大事安排完了,她淡淡吸了口气,呼出,余下的四人看着她,等着命令。她亦望向那四人,问:“随我吗?”
除了虞信,其余六人一惊,想起仇徒临行前的模样,不禁呢喃:“将军……”
“末将誓死追随。”四人心中动容,大呼道。
越宁看着他们四人,吸了口气,豪气道:“好!你四人随我去西凉,无论他是死是活,我们都把他带回来,生死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