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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陌生的家,最遥远的距离II

一阵风轻轻拂过,翻开了堆叠如书页的乳白色百叶卷帘。在卷帘的周围,是一片非常浓烈的墨蓝色天空,当刚刚燃烧了西边天幕的火烧云渐落成若隐若现的璀璨星光,乍看上去就好像是在画布上撒了把美丽的桔梗花。

阵阵寒意顺着窗口向屋子深处缓缓渗透进来,顾北溟的身体不自觉的开始颤抖。直到虚掩着的门缝里露出了连勋修长的身影,待黑色影子的主人慢慢迫近自己的身侧,顾北溟僵硬的转过脸,他缓缓抬起脸茫然的注视着连勋不带一丝温度的脸孔。

“社长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边是您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边是您的生身母亲,我不相信您会做出违背自然原则的事情。而且抛开感情因素不谈,您母亲手中掌握着顾氏集团11%的股份与您的23.5%加持到一起,只要再争取到大股东的表决票就可以了。毕竟您和您母亲表现出的精明干练是有目共睹的。而顾北辰他虽然同样拥有23.5%的股份,但他这么稚嫩什么都做不了。更何况他还有一个那样的母亲,作为顾氏会长的私生子,您觉得大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庶子是可以成功的盖过嫡子风头的,即便得到那个位置也名位不正是要淹没在唾沫里的。”

“我想这就是连勋哥的高明之处了,虽然你刚刚的举动是更倾向于选我,但我完全可以默认为是权宜之举。你的倒向的确很诱人,但只要我答应你开出的条件,你对于我的支持才真正奏效,而我即便知道你意味深长的目光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内心,我也断然没有任何拒绝你的理由。按照你的真实意图,我手中的股份应该有两条通路才对。但就在我徘徊在两条岔路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已经悄然为我指明了方向,不是吗?如果选择母亲通路会走死,但是选择北辰死路也能重新活络起来。这么看来你真是很狡猾的家伙。”

“多谢谬赞,记得我曾对社长您讲过,您的精明睿智并不逊色躺在这里的会长。”

“但和连勋哥相比,我好像棋差一格啊。正是你压倒性的说辞将我毫无保留的推向了我的弟弟。那么在为我深谋远虑的同时,您也替北辰未雨绸缪过了吧。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为我顾氏谋划的一条万全之策。”

“我要是真的这样做了,您会更恨我吧。恨不得真给我杯毒豆浆。”

“怎么会,无伤大雅的心机我留意着忌惮着就好了,我要是真的想除掉你还会经常把自己的想法挂在嘴上吗?更何况我这个人与父亲的疑人不用不同,越是蹦蹦跳跳的狐狸反而更能激起我的狩猎欲望,否则都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我反而会将他们当成雕塑。”

“您别告诉我您就喜欢下面的人揭竿而起吧,果然您脑子里依然留存着少年时的热血。这一点您和北辰很像啊。”

顾北溟无可奈何的轻笑了笑,但很快的他的眼眸里再次被罩上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郑世兢夫人和顾北辰少爷怎么是走路回去的。我刚刚明明吩咐了司机多稍候片刻。”连勋眼中浮现出宽阔的湖水,月光粉碎了,顾北溟慢慢走向窗边。

钝重的呼吸声阴森森的回荡在冰凉的空气中,这一刻顾北溟的心比起室外的温度还要冰冷,他绝望的望着那对即将消失在黑夜中如小鹿般瑟瑟发抖的身影,无论他们内心有多么煎熬,他们始终都还拥有着彼此。

看着顾北溟深邃的眼神,连勋静静的笑了笑。但很快他无声的摇了摇头。

“若不是经历一场变故,社长您永远不会知道你还有一位拥护您的弟弟。”连勋用理直气壮的目光紧紧地抓住了他,一直没有放开。

“是北辰跟你说过的吧,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不打算为他隐瞒了吗?”顾北溟脸色苍白,他无力的扯动着嘴角。此时此刻的他看向窗外的眼神闪闪发光,淡棕如绸缎的头发和白皙的脸蛋形成鲜明的对比,连勋犹豫了片刻,他对着一阵令人目眩的阴云过后顾北溟那双雾蒙蒙的眼神更加凝重的说道。“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北辰他对那个位置完全没有想法,但对那些股份他只是希望能用这些东西好好守护自己的亲人,爸爸妈妈还有那个他最喜欢的哥哥,他说他想陪你一起守护好这个即将风雨飘摇的家。”

我真得小心你些了,否则在不远的将来你也会这样出卖我。”

在顾北溟的眼里,连勋的面容比起从前更加琢磨不透。枝丫与阔叶的间隙中落下一颗亮晶晶的星星,顾北溟揉揉眼睛,望着渐渐远去的星树,他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我跟他说过,他还很年轻,他应该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样吃吃喝喝,然后潇洒的躺在操场上谈天欢笑。守护家也好,公司也好这都只是成年嫡子的责任。”

“其实,您弟弟是什么样的人,社长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我与他只是偶尔能见面谈谈心的普通朋友,而您是他叫了近二十年的哥哥。都说除了至近的亲人只有对手是最懂自己的人,您难道知道现在都不能相信您的弟弟吗?”顾北溟情不自禁的动容了,他的眼睛渐渐潮湿。绯色的糜雾在皎洁的月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顾北溟失去光泽的琥珀色眼珠因为吸取了银月的光辉变得愈发深邃,深邃中恍若有光芒在狂乱的涌流。

看来对于理想的执着,人人都是如此。

“我当然知道,那是傻瓜一样的爱情,白痴一样的人啊。“顾北溟坚硬如刀刃的指甲深深的割入他单薄的肉里,他没有接收到痛觉,相反一种铺天盖地的冷贯穿了他整个身体。

”现在想来这个白痴都胡说了些什么?我们这些成年人竟然都相信了。”看到顾北溟的释怀有了略微的融冰,连勋幸福不已,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是悲伤的,因为那是一份不能走向完美的兄弟之情。 特别是在人物关系复杂得渐渐明朗的现在。有些决定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就连连勋这个局外人都不得不为北辰的处境捏一把汗,更何况那是善于权衡的顾北溟。有时候情随风动就更不会真正心动。

“很多时候我也问过自己荒谬的问题,如果我的母亲从未离开顾氏,我的童年是没有任何缺憾的,我会不会也能像他一样,变成彻头彻尾的傻瓜。”顾北溟眼中充满了疑问。

“我也会像他这样叛逆吗?与他相比我很自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从来都只有自己。在遇到某个人之前我也有过困惑,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为了心爱的人放弃些什么?”

此刻的顾北溟仿佛是被洗脑了似的,他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喃喃自语。

“但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看着顾北溟迷失光彩的哑色眼眸和慢慢失去焦点的瞳仁再次避开时间的摧残。连勋紧张得将眼睛眯成了月牙。

“所以说北辰曾经也是这样等着我的吧,等着我转过身,哪怕只一个招手,或者只是回应他一个冷漠的眼神。”顾北溟失落的徘徊在自己往窗口呼出的炙热气息和房间里令人窒息的仪器运作声中,因为两兄弟不同的身份,他没有办法打开门冲出去,他轻轻勾了勾冻僵的手指,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擦干失控的眼泪,然后静静的等待那个根本不可能回头的人再凝一次眸。

“即便我因为大脑一热,默认了母亲揭发他作为私生子的真实身份,他依然没有恨我。”顾北溟惊讶的反问了一句,因为向日葵不可能触摸到爱,所以那份淡淡的感伤才显得尤为痛心疾首。

“我说是呢?!”连勋小心翼翼的凝视着顾北溟。

“希望哥哥能经常笑而不是皱着眉头,我只要远远看上一眼就好。”

顾北溟突然想起了北辰小时候和自己之间的约定,那是初雪时的约定,只是当时深深陷进被人赶走母亲的伤痛中的北溟并没有理会北辰的用意。不管怎么说,北辰的本质都是当初那个率真的少年。他是北辰,永远都是最懵懂也最坚定的北辰;而他是顾北溟,却也不是北溟。

一阵风吹来,黑色的枝丫在风中摇曳,看着立刻变得嘈杂的世界,北溟的脑海里却再次浮现出当年飘飘洒洒的雪花中那个男孩拉起自己手时的情景。

那个小孩子的小手指钩住了大孩瑟缩在袖口中的小指。

“其实在流逝的时间里,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实现那个男孩心底最迫切的愿望。”顾北溟下意识的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一步远的连勋,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惆怅的绿叶间从天而降的雪花。

“北辰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不论是您做还是文夫人做,他都打算坦然的接受。他说他和自己的妈妈加注在哥哥身上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是他们的出现毁了哥哥完整的童年,现在哥哥终于采取行动了,他的心里终于得到宽慰了一点点。如果哥哥什么都不做,那就说明哥哥永远不可能饶恕他的妈妈。而他才会更害怕。”

“你别告诉我,北辰直到现在都没有从当年的那些事情中走出来。在那些事上他其实是另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不需要这样耿耿于怀的。”

“难道要让哥哥一个人沉浸在对过往的伤痛中吗?两个人分享总比一个人默默承受要更好过。否则带刺的荆棘一旦在心里弥漫开来就真的无法自拔了。”

顾北溟有气无力的笑着,他默默的仰望天空。

“他难道不明白,就是因为现在的他太过呆头呆脑,所以我很怕有一天自己会栽倒在这样的人手里吗?”

“我叫他哥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莫名的喜欢他,因为喜欢,所以我总是找各种机会接近他,而你就是我下一次抓起哥哥手的理由。”

“你喜欢他还不如喜欢天使呢,当微风吹过,风铃里传出的声音都是天使的祝祷。而他只会用硬邦邦的眼神瞪着你。”

当初北辰歇斯底里的呐喊,但北溟却什么都不在乎,他不管不顾的放任着弟弟在他身后不断的追赶。停下也好,跌倒也好都无法撼动北溟的内心。

“因为哥哥没有来,所以你说这是第一场雪不作数,一定要等到哥哥才行。”

记忆之门缓缓打开,顾北溟仿佛回到了初次见到李俊熙时的场景,那时候的俊熙还是北辰唯一的玩伴,开朗活脱的俊熙与沉默寡言的北辰不同,越是童言无忌便越是让他难过。顾北溟捧着惆怅的胸口。

“怎么还不来?我哥哥迷路了吗?我应该去接他的。我想将哥哥的手攥在掌心,是我没有做到。”

“才不是呢,他要是心里有你,还用你哈巴狗一样求着他来。别说陪伴弟弟,就是照顾弟弟,也是应该的呀。”

看着记忆中顾北辰对着俊熙痛哭流涕的样子,顾北溟既悔恨又自责。

他望着窗外如洋底般黑暗的天空,一朵雪花落在脸上转瞬凝结成泪晶。

“你说他从来都是为了我,那么他放弃了继承权甚至不惜多次开罪父亲,也是因为要保护我?!我在他心里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啊。”

“他只是想尽量多弥补一些对您的亏欠。而且他知道如果他选择站在您的对立面,对您而言无疑是当年悲剧的重演。他不懂得事业场上残酷的角逐,所以他只能将您与他之间的隔阂归结于你们都不能正视的曾经。”

连勋的声音比黑夜还要深沉,也比骤然降温的天气还要凄清。

望着连勋眼中凝结如冰刃的眸珠,顾北溟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就像断了线的木偶怔怔的凝视着连勋瞳仁中越积越厚的雪花。

“还有他之所以怀揣着更为炽烈的痛苦成长,完全是因为社长您,因为您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因为比起无法接受母亲离开顾氏的现实,您真正介怀的是您对于母亲的退场什么都做不了。而将自己隔绝在空气壁垒中的您没有办法承认自己当年的懦弱,只能一味的将心痛归结为别人对您造成的伤害。他知道您的愧疚与自责要远比面对现实更沉重,所以他也时常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北辰心底的落寞终于在顾北溟的心里荡起了回音。弟弟并没有讲过自己的落寞,向来以察言观色著称的顾北溟竟然丝毫没有看出来,看来北辰他不是怂包,更不是平凡的财阀庶子。当他将父亲安排的一切践踏得混乱不堪,或许他那被刀子刺得密密麻麻的心灵同样在流淌着鲜血吧。想到这里,恐惧和悲伤在北溟的心底弥漫,他暗痛得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原来从始至终罪孽深重的人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不肯释怀的自己。顾北溟回想起郑世兢对自己的示好与畏惧,他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那我对郑世兢阿姨说过的狠话,北辰也没有放在心上过吗?”

看着有些心慌意乱的北溟。连勋冲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曾不止一次听到二夫人嘱咐北辰少爷,她自己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轮回吧。”

“果然,郑世兢阿姨并不是愚笨的人啊,看看默默承受的她,我心底的难过一分都不会减少。”顾北溟抓着围栏的手渐渐松开。

空气好冷啊,顾北溟的身体颤抖不停,就连嘴唇也瑟瑟发抖起来。

一阵纤弱的喘息声打破了沉闷的静寂,望着曾经嚣张如狮子的父亲在一天之间变成了受伤的白兔。顾北溟的心里百感交集。若有若无的吞咽声越来越急促,顾北溟慢慢挪动着自己那如同是被人用绳子牢牢捆住的手脚,他僵硬的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父亲被冷汗浸湿的头发,踏着月光而来的连勋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北溟的脚步。在连勋仿佛是浸在水中一般深沉的眼眸里,顾北溟河无力的靠在病床边,仿若抽骨似的滑坐了下去,他的脸紧紧的贴着父亲那张慈祥的脸孔。

“父亲,对于北辰的心意,您到底还是视若罔闻啊。您明明知道北辰并非冷血冷泪的人,您还是要将他当成筹码,卷进顾氏无休止的战争中来,您大言不惭的将这当成是对我的掣肘,殊不知正是您狭隘的以为,已经毁掉了一个儿子的人生。现在您还要故技重施,让您的另一个儿子过这种看似显赫却实则幽禁的人生吗?这世上并非最昂贵的就是最好的,并非您认为不错的东西就是最适合孩子们的。”

窗外的枝丫间仿佛挂满了坠落银河的星星。

顾北溟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他默默的凝视着父亲那双露在被子外面满是皱纹的手。透过绿树的月光,熟睡的顾凯麟全身笼罩在一片柔亮的光辉里,他那一头银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曼舞,微微波动的发丝下慢慢呈现出一张剔透如凝冻的脸颊。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望着父亲,顾北溟的眼眸皎洁得如月光一样悲伤。

“所以在您每每问到我,您是否真的很像会长时,我从未回答过您。像也不像,在会长金钱至上的立场上,他每每出手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而您,虽然动过雷霆之威,但却并非真正的薄情寡义。否则我也断然不会追随您这么久。”

耳边传来连勋冷冰冰的声音,似乎乘风而至,又仿若是从自己的心底隐隐传出。

“在连勋哥眼中我们一家人是有多可笑啊,父与子之间,每每最先低下头的都是我们这些孩子,然后在父亲无比期盼的眼神里我们迅速消失。这种感觉不像是将父亲当做启明星慢慢靠拢,而像是躲避星球的撞击。我不知道在父亲心里会作何感想,我更不知道当他面对的永远只是背影时,他的眼神是否也如我此刻这般落寞。但当伤害已经构成,哪怕这一次他付出的是作为父亲的全部,也只能得到两个儿子的疏远。因为在我们曾对他无比期待的时候,他回应我们的是比这还要冰冷的背影。他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懊悔不已。即便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呈现给大众的只能是一片祥和,但越是假装便越会撕裂岁月的暗伤。”这是一个可能再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顾北溟强忍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

夜深了,房间里萦绕着冷飕飕的寒气。

“社长,我想现在还没到您放下一切只剩伤感的地步。即便我知道在脆弱的您面前谈论公事显得我很不近人情,但我们也得尽快行动起来了。您母亲那边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是啊,要知道这可是父亲不惜以葬送儿子们的一生为代价,也一定要守住的产业。想想看,躺在这里的人这个原本应该是世界上最慈祥的人,如果换做普通人家,他也该到了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了。但是现在,如果父亲还有知觉的话,看着自己的家人同室操戈,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啊。就冲这一点我也要独自撑起顾氏摇摇欲坠的天空。哥,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父亲能快点醒过来。只要他醒过来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了。”

坐在顾凯麟床边的北溟慢慢俯下身子,他将自己的脸颊慢慢靠近父亲渐渐均匀的鼻息。父亲的唇片透明得如同即将消散在黎明前的晨露,那道光芒即便微弱,但也为冰冷的病房带去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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