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清没有理会赵伯昂愤怒的叱责与威胁,她作为世间地位尊贵的几位神符师之一,又有着朱砂斋院修的清贵身份,朱砂斋与天道院并属京都实力最雄厚的几座学院,往日里的交集并不算少,相互之间也都比较清楚对方的脾气或底气。
虽然这届参加棋评测的试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是她们朱砂斋提前安排好的,但这些少年确实有几位对符器一道有着是非常优秀的天赋,如果能进入朱砂斋,相信用不了多久,必定会为斋中添上许多实力。
符道的传承本就极为挑剔,不然朱砂斋也不会一直是众多学院里人数最少的一所,对于有天赋的少年更要珍惜。
见棋盘世界有异动,数位严守在棋盘大阵外的朱砂斋女修纷纷祭出法决,一道道光线不同的阵法力量源源不断的向棋盘世界中灌去,她们的及时出手让棋盘世界絮乱的空间气息相对于稳定了一些,至少由生死劫内撕开的那条裂缝已经渐渐停止着翻涌,看情景不会影响到整座棋盘大阵的秩序。
然而仅仅稳定棋盘大阵秩序还不够,空间裂缝出现的地方是生死劫,若不能彻底补修好那条空间裂缝,随着世间的推移,整个生死劫中的少年都会被吞噬到其中。
被困在生死劫中的少年不多,却是这届棋评测实力最强的那些人,如果他们被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庆幸的是,空间裂缝产生虽然很快,但吞噬不是瞬息而成,它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时间极短,或者仅仅只有数息,但好在那怕只有数息,也足够棋盘世界外的人们做许多事情。
毕竟此刻在天南殿内的观礼者,有许多境界高深莫测的世间真正强者。
宁王侯闷呵一声,双目精光四露,那双保养极好的手缓缓伸出,单手向下,一股压迫失足的强者气息将整座天南殿笼罩,殿内光线骤乱,竟出现一种朦胧的迷幻感,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些混乱的光线不管再如何折射延伸,却没有一束能透殿而出。
将光线束于一殿,就如同将房门紧关,这种做法无法对空间裂缝的修复产生直接用途,但为它设置了一道牢固的关隘,空间裂缝的恐怖在于它之后的那片虚无之境,虚无之境里,空间法则极为絮乱,一步之间可能就会横跨无数的山川河脉,如今宁王侯以大神通将整座大殿封闭,至少能保证陷入虚无之境的那些少年们,如果真的可以走出来,不会莫名出现在某处遥远的荒原又或者冰川里。
当初徐自安能一步从余镇进入大青山畔就是这个道理。
赵伯昂渐渐从愤怒与心痛中回过神来,祭出本命法器,不惜法器摧毁的代价疯狂催动体内真元同宁王侯一起紧束这方空间,老道一生修行,境界早已过了启天上境,可以说是半步入神。
宁王侯是入神境,赵伯昂比他只差一线。
与宁王侯不同,赵伯昂完全不惜体内真元,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让整座天南殿一阵颤动,无数肉眼可见的屏障穿插大殿各处,就像把守雄关的无数兵甲。
其他数位境界高深的教谕见状也纷纷出手,一时间,本显空旷的天南大殿里竟被层层交错的强大法决占据的极为压抑,就连杯中的酒都被敛去了醇厚的琥珀色,只余深沉如秽血般的浓稠。
这些强者们的出手无法改变生死劫内的那条空间裂缝,却极大程度缓解了朱砂斋的压力,舍清向宁王侯投去一丝感谢的目光,斋袖微动,一支粹美秀气的毛笔跃然出现空中,空中本四处凌乱的光线如嗅到腥味的猫纷纷向笔端汇聚,毫尖凝光,渐渐化成一团如同明珠般的圆轮。
这是她的本命法宝,汉青笔,朱砂斋中有名的强大宝器。
笔是好笔,可人们渐渐发现,没有墨。
无墨似乎不以成书,无书似乎不以成符,符道一事马虎不得,极讲究介质顿悟等事情,从来都不存在什么随手拈风风自成符的玄像,即便有,那也是提前书写好的符文。
然而此时只有笔,没有墨,更没有供笔墨挥腾的纸张,无墨无书不成符,舍清即便有能将符道入神的实力似乎无法彻底改变生死劫的空间秩序,正当殿内众人疑惑不解时,一直在舍清身边的另一位神符师许晴微微起身,自斋袖中取出一张见方成正的事物。
宁王侯余光微撇,待看清那事物后眉梢骤然凝起,双目间竟出现一丝惊诧的神情。
那是一副真正的棋盘,其间的每一处方格里都透着古朴温厚的气息,边缘处的一些棱角微微泛白,似乎是持棋盘者经常把玩的缘故,最常落子的中元位能清晰看出微微有着凹陷,非长年入棋对局不能致,棋盘中摆放着数百余棋子,其中黑字较繁,仔细看,会发现与大殿内以青砖为阵基的棋盘世界如出一辙,只不过少了雾瘴相隔所以看上去更清晰。
在棋盘的一角,与生死劫相同的地方,隐隐有一处黑线。
黑线非常细微,就像落在棋盘上的一粒稍大些的灰尘,所以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里。
如果猜测没错,这条看似微弱不起眼的黑线,应该就是生死劫内被撕开的那条空间裂缝。
“这难道就是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副棋盘?”
宁王侯将目光那处黑线中收回,凝视着许晴突然幽幽问道。
“不,这是个仿品,是我交给朱砂斋,棋盘大阵就是以这幅棋盘为基阵设计出的。”
回答宁王侯的并不是此时持棋的许晴,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国师大人。
宁王侯闻言不再言语,而是轻轻嗤笑一声,似乎对国师大人这个说法并不怎么相信。
不仅仅是宁王侯,殿内许多人都不怎么相信国师大人这个有些多余的解释。
宁王侯问的许晴,国师大人抢过话来回答,明显有为其隐瞒的意图,之间如果说没有事情隐瞒谁会相信?
而且一件仿品无论仿制的再精妙,也不可能做到与外物气息完全相通的程度玄妙程度。
棋盘大阵出现空间裂缝,许晴这张棋盘上会显出同样一道缝隙,虽然俩者之间确实有着相仿相生的关系,有些联系无可厚非,但连空间裂缝这种归属阵法之外的事物都能相互印通,明显超过了一件仿品的极限。
能做到这种真正意义上互通,只有俩种可能,一种是这幅棋盘就是阮郎归当年离京时留下的,传奇之人留给世间的传奇之物,有着不迥与寻常法器的神奇在所难免,而另一种,就是仿制者的功力足够精妙,精妙到可以以假乱真欺人欺世甚至欺天的程度。
欺人欺世容易,但这世上,有那位仿制者能够欺天?
就是朱砂斋之主折梅亲自出手也做不到吧。
除非仿制者是阮郎归本人。
问题是他本人需要仿制自己的东西?
明显这是一个很无趣的笑话。
………………
这只是个插曲,不管国师大人承不承认棋盘的真假,又或者找出什么蹩脚的理由去搪塞,于殿内大多数人其实并无很大区别,即便那棋盘真是阮郎归之物,留有这位传奇状元郎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家所修大道不同,不是谁都能做到朝夕入府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情。
甚至说殿内很多人很希望这幅棋盘就是真物,因为如果是真物,靠着之间互通的关系,修补棋盘大阵里那条空间裂缝就会容易许多。
寒雨将至,修一室青瓦总比补满院宫墙要更轻松且见效。
一道是吞噬一切的空间裂缝,一条是不起眼的小黑点,那种容易不需要思考。
杯中倒影出的酒色与玉柱上反射的光缓缓围绕在笔端的每一条软毫上,笔尖无风自动轻轻摆动,如沁入了一池由酒色与光泽研出的墨池般舒展荡开,不多时,笔墨饱满,整支毛笔如一把蓄意丰满的剑,只待一朝脱鞘,光寒九州。
这里无波澜壮阔的九州,可有一幅同样波谲云诡的棋局。那只笔也无需锋芒毕露,刺穿山河,只需笔酣墨满,巧成一书。
笔在,棋盘为纸,酒光成墨,应该有的事物都以齐全,剩下的就看舍清如何填下这笔。
缓缓伸出一只手做捻笔状,舍清遥遥虚握空中细笔,清美的脸上看似平静,眉梢里却充满了庄重紧张的神色。
肩腕微动,她如过往无数次在阁楼修复斋中那些被损坏残符般,缓缓落下了第一笔。
这一笔落的很轻,可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缓慢的原因,更给人一种重若千钧的感觉,细若针尖的笔毫隔过星元,跃过棋线,精准的落在那条黑线上,无一点光墨自黑线的缝隙中泄出,更无一处酒色在棋劫的平衡点倾洒,黑线被笔尖覆盖,然后清淡,最后渐渐消失。
看着那条黑线彻底不见于棋盘后,舍清方才长长呼了一口气,敛回细毫,看向殿中众人,眼中疲惫遮掩不住。
“棋盘已经修复,剩下的………只能生死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