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杯茶,请陛下再听我讲一盏茶的故事。”雪灵染浅淡柔婉的嗓音打破了她心头暂时的迷惘,将之拽回到了现实中来。
凤墨影眸色一正,问道:“何事,你说?”
她的伪装极快,将自己方才暗中涌动的心思深埋了下去,脸上露出了一片沉静如水、八风不动的神色。
雪灵染将一切瞧在了眼中,却并不说破。他愿意慢慢地来,相信寡淡无味既不能长久,烈火烹油亦不得长久。
他长睫微闪,食指轻轻刮过青瓷的茶盏边缘,耐心地说道:“这一件事情是关于陛下与玉晏小时候的事情……”
在他停顿间,凤墨影稍稍掀起眉头,不知道他将要说的是前女帝小时候的哪一件事?万一他与她对话起来,那么岂不是很容易露出了马脚来?
幸好雪灵染没有让她惴惴不安得太久,就主动地说道:“这一件事情是关于陛下当年跌坠入冰湖的真相。想必,这一件事,陛下如今也尚未曾知晓,毕竟那是五岁时候发生的事情。陛下还为此大病了一场,关于当年的一些微末细节,怕是已经忘却了良多了吧?”
他的目光移睇向她,没有半分的咄咄逼人的追究,只有无限的包容以及怜惜。
凤墨影在他的注视下,只有认同的默然点头,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声:“嗯?”
雪灵染唇角微卷,温温一笑,眼中的柔光似水:“当年陛下何缘会独自一人在御花园?又何缘会独自一人留在了结了冰的河面上?”
面对于他的追问,凤墨影灵光一闪,语气沉沉的笃定道:“是有人想要设局谋害于我?”
雪灵染颔首。
凤墨影道:“可知晓那人是谁?”是谁如此的歹毒,竟要如此谋害一个五岁的孩童。
雪灵染眸色深深,声音变冷说道:“当年先帝曾动过换立皇储一事。”
凤墨影一丝也不惊讶,自古来帝王心思多变,考量甚多,换立皇储的事情也常有之。何况于当时的凤曦国而言,立了唐家后裔的凤昳影为太子,也只会令唐家愈发地坐大,原本是制衡豪门贵族的棋局,亦将会变成了唐家的势力危及皇权的砝码。
而前女帝,却是宁清公府嫡子宓清商的血脉,凑巧之极的是与雪灵染前话中所提的宓漪算是堂姐妹。然而,宓清商在前女帝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外地驾鹤仙逝了,宁清公府亦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依仗,沦为了权贵们心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难道当年先帝曾想过要将凤曦国的皇位交到了她这个女儿的手上?因此,才为前女帝埋下了如此祸根,引得了那些戾狼饿虎的疯狂扑杀?
当真是弱肉强食,无法商量。
雪灵染接下来的话似是为了印证她心中猜测般,语意幽冷:“当年,先帝曾召了父亲入宫,参与商议此事。”
随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凤墨影的心头一阵狂跳。
她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心虚、心慌,而是为了当年那个曾经弱小而无助,却即将要面临着命运的巨轮加诸于她小小的身体之上的重负以及即将被野心和人性无情碾压的孩童。
“当年入宫的还有谁,父亲由始至终绝口不提。”雪灵染擒住了她眼中缓缓而生的怜悯以及怒意,自身心口却忽觉悲伤以及疼痛,他压抑着声音,尽力地平静着自己的心绪,话语似碾过了他的臼齿,唇舌发麻地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陛下落水之事传出宫外。那晚家里正在用晚膳,父亲听闻后脸色青白如铁,失言了一句,是谁背叛了?”雪灵染乌眸骤然冷凝,低语一字一字咬牙说道:“我当时并未能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因果来,只是后来才日渐明晰了这一句话当中甚为曲折的含义。”
话语尾稍竟似带着凝而不散的惆怅与叹息。
凤墨影心中不解,随口说道:“你那时大约也只有四五岁,怎么可能凭着这么一句话就猜出了那么复杂的内情来?”
若果真的能猜了出来,那么便是才通鬼神,让人只觉得可怖了。
雪灵染那双迷蒙如雾的眼中却似飞闪过了一丝让人涩晦难懂的情绪,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上了她的发,轻缓地触摸着,带着一种抚痛般的温柔。
他是在安慰她,疼惜她,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可是,凤墨影的心中却生起了一丝怪异。他爱怜的究竟是前女帝小时候的那个孩童?还是如今他关心着的这个“前女帝”?究竟是她凤墨影本人,还是她此刻的灵魂?
这种想法,让她有一点点的憋屈。
但却不能宣之于口,不能稍动声色。
只能安静无比的三缄其口,承之,受之。
凤墨影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垂眸想到,她就当是怜惜那个小小的孩童,暂且把雪灵染的怜惜和关怀借给她一些,小小的分给她一些罢。
余下的,都只属于她的了。
毕竟,她也是很可怜的,孤零零的来到这里,无人知晓。无人关心,亦无人在意,此刻潜藏在这个暴虐女君的身体里的灵魂是谁?
虽然,在此之前,她从不承认,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属于在可怜的范畴之内的人,或鬼,或魂。
可今夜,此情此景之下,她竟有些伤感了。
许是身旁的这个人的眼眸太过温柔;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暖;又或许是正在抚摸头发的手指太过秀致;更或许是他的人长得太过倾城绝世,刚刚好就落入了她的眼里。
就是因为这样的,她有些不愿意将这些分给了别人。
孤魂苦,她不苦,反而觉得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甜。
颅侧是雪灵染幽幽的声音飘落于耳中:“是啊,当时我只有五岁,怎么能够猜得出那么艰涩的内情来?因此,当时有幸救活了陛下的人,是沐王斐玉晏。他救活凤曦国后来的女君,以八岁之躯,和无人能敌的悍勇自寒冷彻骨的冰湖中救起了一条不幸蒙难的幼小性命。”
若是他能更聪慧一些,更早慧一些,更早一些猜得出来,更早一些记忆起来,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变得如此的……苦不堪言。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的神色是钦佩,口气里又是惋惜。
他钦佩的是谁?
惋惜的又是什么?
此刻,还无人知晓。
凤墨影因心绪波动而垂下了眼眸,因而也忽略了他眼中的神色,只听到了他带着叹息的口吻。
叹息谁?
斐玉晏,他的良心与勇敢,却是让他从此失去了康健的身体,以及更多的自由。
他的灵魂,却从此闪闪发光。
在一些人的眼中,永无法磨灭。
想必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也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了下一个要遭受到碾压的猎物。
然而,到了如今,斐玉晏依然还是沐王。还是个活生生的沐王。
凤墨影为自己捭阖纵横的联想而震惊了,长睫掩隐的乌眸里愈加的宁静清澈。雪灵染今日向她透露的这两件事情是为了什么呢?提防青夜离,感念斐玉晏?
难道说……
难道说,斐玉晏今时今日还能屹立在凤曦国的沐王府里,是因为他的身前站着了一个前女帝?一个性格暴虐而多疑,血腥而残酷的女暴君?是她用心机和杀伐,为他挡下了一茬又一茬的明枪暗箭,保住了他那宛如春日繁花,秋月明镜般的风姿与气节?
这种暗自的心惊,让她一时默然失语,心中蔓草滋生,百念陈杂。
正因为她此刻正是其中的主角之一“前女帝”,恰恰最是不能够亲自从他口中印证出自己此刻的猜度来的人。
哑巴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吞。
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猜测,又岂能当真?
她一时之间,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去对视雪灵染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前女帝,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她就是那个女暴君。
“如此大恩,陛下岂可忘却?”雪灵染的声音犹如从九重云层里落了下来,飘入了她絮念杂长的颅中,“前些时日的那一杯被赐下的毒茶,只怕你曾伤了玉晏的心。幸好陛下心中并未曾忘却昔年的恩义,不曾犯下了从此追悔不已的错事。”
然而,前女帝与斐玉晏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她急需剧本。
凤墨影有些头痛的敲了敲前额,觉得自己此刻真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手中无既定的剧本,亦无随机应变的演技。心中牙痛般的虚抽了一声,她如今又要把这剧演成什么剧目才能继续在此蒙混蒙骗下去呢?悬疑、间谍、爱情、职业……暗自哀嚎一声。
岁月催人老,到了她这里是剧目催人老!
简直就是老泪纵横。
感觉自己就似一个丑角,藏在别人光鲜亮丽的皮囊里,暗暗地偷窥偷取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雪灵染握住了她兀自敲头的手,凤墨影心中一栗,发觉自己原来也有不安、也有惶恐的时候。就譬如此刻,她害怕雪灵染问她一句,是否与沐王有私情?她该答有?还是无?
仅仅是恩义,就能让一个帝王做到如此的地步吗?
幸好,雪灵染并没有为难她,而是说道:“有些人,有些事于有些人是恶的,但于有些人是善的,陛下无需去回顾他们的看法,只要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便好。皇位,本就是荆途,无法只以善待之。陛下如今停建宫阙,减缓赋税,与民休养。为万民疾苦担忧,赈灾济粮,剿匪施药。只希望陛下的心中红莲不灭,一直保有这一份善待天下的心,如此,臣便是为陛下万死而不辞。”
凤墨影抬眸,生生地望进了他此刻眼中的赤诚。
一颗赤子之心。
雪灵染朝她微笑,说道:“以后,就让灵染站在你的身前,为你身先士卒,为你破暗沉凶,为你砥砺风雨。你并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孤途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