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女帝又不上朝,却风闻了昨日来仪殿中现出汤药有毒、沉水香加料的事件,太医院的白家父子被关了内狱。在后宫中彻查也有不少人一夜之间成为了阶下囚,照着这等事态的发展,群臣心下皆是忐忑不定。
继而听闻今日女帝将在新建的洛水云天东苑,携同了后宫众人开宴寻乐,暗中更是一片哗然。
左相青寞听闻后,忧思忡忡,他屡劝无效,女帝还是一意孤行地沉迷在那些荒唐的行径中。今日更了解到,这一次的宴会还是他的儿子青夜离亲手为女帝操办的,心中更是痛上加痛。
儿子身为后宫管事的,若不是他执意不愿,早已是皇夫的人选。如今不仅不以身作则劝着女帝收敛,还帮着她往作死的道路上狂奔,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老父亲想不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思,心下更是又气又怒,可惜儿子不在跟前,逮不着他狠狠地责骂一顿。
前朝的糟心事,暂时抛开不管。
且说这东苑,青夜离一日一夜功夫管着这许多桩事,却也没有落下了哪一件,且件件都办得有声有色。
东苑清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还能见着几堆别有意趣的雪偶。梅林里更是布置一新,今日有恰逢是一个晴天,梅花灿灿,清香绕鼻。林中长案列举,清酒果品一应俱全。
梅花树下的草地扫干净了雪,铺了厚厚的毯子,人坐在其上也不觉得冰凉。又在梅林四周挂起了白色的纱幔,将宴饮之地围了起来,寒风吹不进来,只余徐徐清风摇曳着粉蕊清新。
烧水的火炉里一阵阵的白烟升腾,在其中萦绕如雾。温酒的碧壶里一阵阵的酒香蔓延,在里面熏然若醉。
后宫的公子们依约按时而至,被宫女引进梅林中看到如此情景,皆是有些惊诧。今日之宴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以往女帝的享乐一贯是绮靡铺张,穷尽奢华的,而如今一看,这等情景竟有些清逸幽静、空旷高远了。
各人纷纷入座后,身着青绿衣裳的宫女们为他们添酒斟茶,进退有度、严谨有礼,亦不似往昔的嫣然轻语、大胆言笑了。有心的人逐一望去,可见这一批宫女都已不是往日旧人,全然被换上了一些新的面孔。
难道这些都与昨日在来仪殿发生的事情有所关联,今日这一顿宴饮,又是所为何事?
有些人不由心中惴惴起来,着实琢磨不出女帝此番是何等的心思,只是明显的不似寻常的聚众行乐。
“沐王到……”梅林外忽有宫人高声唱道。
众人又是一懵,这不是宫内的宴饮?为何还请了沐王来?若不是宫内的宴饮,为何又只请了沐王来。
各人心中更是疑云重重,在各色各样的目光注视中,沐王斐玉晏缓步入了梅林,在宫女的带引下走进了聚会地。现今在场的人中,自是以他的地位最尊崇,余人皆纷纷朝他行礼。
就连青夜离也不例外,但只朝斐玉晏行了个平礼,毕竟他的身份在哪儿,代表的又是皇家后宫最高的尊位。
斐玉晏神情寡淡如水,还了他一礼,环顾四周后,说道:“夜离此番安置,倒是别致,让人耳目一新。”
青夜离谦逊一笑,“此番布置,皆是陛下的意思。”
“哦?”斐玉晏不掩面上的惊诧,啧声道:“难得,难得!”
在这皇宫中敢如此放肆言谈的人,也只他一个了。
旁人还是忍不住侧目,只见他一身白衣白裳,对襟与袖口皆用金丝绣了如意纹,乌发梳髻,簪着一顶紫金冠,肩上披着深棕色的狐毛坎肩,尤显得他萧疏清朗、气质轩昂。
青夜离站在他的身边亦不遑多让,一身滚毛边的紫色锦衣,暗绣着松柏纹。发上插着乌玉玳瑁簪,腰间挂着一串暗色丝绦的圆润玉佩。面色如玉,五官分明,薄唇角噙住一丝微笑,洋溢着温文与高雅的韵味。
凤墨影止住了宫人的宣唱,悄然踏入梅林,便见到了此番的场景。众人环视中,其中两个出类拔萃,叫人过目不忘。
她蓦然停住了脚步,心头诡异地一笑,竟然觉得这相顾站着的两人莫名的有种堪可入画的CP感。
在腐女的这条不归路上狂奔了一阵,一道不咸不淡的目光却是直刺刺地打扰了她的幻想。
凤墨影一转头,却寻不着了那一道目光,只听见眼前的人中不知是谁首先喊了一声:“恭迎陛下圣驾!”
然后便是齐刷刷地行礼一起喊:“恭迎陛下圣驾!”
这么多人的声音加在一起,这等情形也还很震撼。来到此地这些时日虽都只是一两个人来拜见她,但已经有点习惯了。这头一次的接受众人参拜,心里震撼归震撼,明面上却已来得稳定自如,不再拘束。
她大大方方地道了一声:“平身免礼。”便在两位女官和宫女们的簇拥下走向了主位,安然自如的坐了下来。
两位女官退开几步后,转身煮茶的煮茶,验果品的验果品,各司其职,相得益彰。
凤墨影见众人仍然站着,不由又道:“赐座。”
斐玉晏与各位公子才缓缓落座在自己的席位上。
凤墨影转眸看了斐玉晏一眼,斐玉晏也恰好与她目光相接,也看了她一眼,于是问道:“尚不知陛下今日开宴,邀我等到此是否有事相商?”
她看了他一瞬,目光又移开,慢慢地扫在在座各人的脸上。本来三十二人的后宫,经过了昨晚的搜查后,已有五人以各种的罪名入了内狱,余下这二十七人,加上斐玉晏,正好是二十八之数。
“沐王何以见得寡人是有事相商,而不是只想邀你们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凤墨影轻抿了一口新鲜的茶水,含笑道。
斐玉晏眉梢略动,声音如金玉清朗:“若只饮酒作乐,却不见优伶舞姬、琴师歌者的踪迹,更无投壶斗禽等物?”
凤墨影又是笑了笑,说道:“那等俗物不属于此间梅林,既入如此仙林,便应酬唱高雅,效仿曲水流觞之乐。″
紫珞早已折了一截梅枝,如今双手奉上了御案上。
凤墨影目光掠过清丽风雅的梅枝,一笑说道:"今日以梅枝为乐,待会儿凤鼓声停下后,梅枝攥在谁的手里,或放在谁的案上,便该由谁来受罚。”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罚?”斐玉晏微微一笑,擎了一杯温烫的酒喝了一口,说道:“还是罚酒吗?”
不知情的众人亦是心中同问。
凤墨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并不罚酒,宴上的美酒众卿可以随意畅饮。但梅枝落到他手里或案上的人,便要拿出一样才能来,或是赋诗一首;或是就景作画一幅;或是木石雕刻一尊;或是制香一炉。”
斐玉晏皱眉,问道:“这项才能必须要可见?”
凤墨影颔首,心想这人反应倒是快。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沐王所言甚是,这些物件还得保存下来,稍后寡人会在其中评判出优胜者,给予封赏。众卿须得全力以赴才是。”
后宫众人一听,皆是俯首称是。
斐玉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他明明不是这宫里的人,为何偏偏受邀在此列?初来此地,他已发觉,除了自己是由宫外进来的人,余人皆是后宫中人。
如今听她如此一说,心里更是觉得怪异。
今日的这般行径,所为何事?
他的目光掠过杯沿向主位上的女帝不经意地一扫而过,从她的那张脸上看不出半分的端倪。她今日的妆容精致,容色更比往日的艳丽,身上白裳紫花的常服配着白狐坎肩,显得可亲了一些。但那身上的气度依然嚣张,但嚣张之余,又透着点有别于往日的神秘与莫测。
往日里虽别人摸不清她的喜怒,但自小一起长大的他,还是能够猜中她心中的所想。
因为他了解她从小到大的处境与心情,若想在这并肩王府这么一个看似高贵,实则风险极高的沐王府里生存下去,就不能不对皇家人有所了解,不能不对其时当位者的心思了然。
可自从她在朝阳台遇刺醒来后,他就感觉自己的敏锐在一步步地退减。这种感觉令人有些无力,他与她间的距离会否一步步地扩大,最后完全脱离了他一贯自信的掌控?
斐玉晏攥紧了酒杯,轻轻地放到了案面上,收回目光的同时,瞥了一眼坐在女帝左前侧缄默温笑的青夜离。
青夜离此刻却是垂眸低目,对斐玉晏探视的目光似乎一无所察。他看似正在专心致志地剥着指尖的那颗青葡萄,晶莹剔透的果子肉映着玉白的手指,刹是好看。
凤鼓声已“咚咚咚”地变着花样地敲起了音调,梅枝已在在场除凤墨影外的长案上传送。
凤墨影不可忽视地将目光落在了青夜离的身上,看他显得悠然自得,并不似在座的一些人那么的紧张与在意。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她竟一时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这么的两句。
青夜离本与她坐得最是相近,便将她的话听在了耳中。他蓦然回首,朝她温文一笑,轻声说道:“陛下这两句实让人耳目一新,韵味悠长。”
凤墨影一怔,她说出来了。
实在是他方才的那种神情姿态太切合这两句的意境了。怪不得前女帝对此人如此的痴迷心悦,江山社稷亦可以拱手相让换他一眼,换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