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凤曦国。
京畿梧城。
肃穆巍峨的皇宫里,九重凤阙飞翘的屋脊鳞次栉比,环形的宫墙层层叠叠皆笼罩在了这一片雨雾当中。在高空中俯视而下,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便似有一只庞然大物匿藏在其中,等待时机,择人而噬。
夜色沉沉,银白的闪电不时地劈空而下,一道道的惊雷疯狂地叫嚣着要撕裂了天地般地令人畏惧。
在雷电的间隔中,女官莹玥似乎听见了杯盏落地的声音。但因雷声实在是太大了,她听得并不真切,也不敢确定。更不敢在此时随意地进入来仪殿中,女帝最不喜欢她们不宣而入,否则将以窥视之罪论处。
莹玥稳了稳心神,将耳朵附近门扇上细听,却又并无异响。
天空中,又是一道道的白电闪过,惊雷接二连三的轰鸣下来,震得整个皇城皆是在不安之中。
女官绛璎被这一雷声震得惧怕,不由转身去寻莹玥。谁料这一回首,她的双眸里骤然闪过了一丝震惊、以及恐惧。
她忍不住低喊了一声,仓惶地伸手去抓住了身边的莹玥。
莹玥听见了她的叫声后,早已抬头,急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小心惊扰了陛下和……”
绛璎心有余悸的一双眸子盯住她,脸色微白地道:“不……,莹玥,我方才似乎瞧见了有人在殿内拔剑。就在电光最亮的那一瞬间……”
莹玥皱眉,疑惑道:“可是你心里慌张,一时看错了?”
绛璎垂眸思索了片刻,只觉得方才的剑影又似在眼前掠过,那么的真实,而令人心惊胆战。她急匆匆地道:“我并不十分确定,但是万一呢?莹玥,你可记得朝阳台之事?”
经她一提,莹玥也起了疑心。难道方才自己所听见的杯盏落地声,也并不是错觉,而是殿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绛璎,你去侧殿端一壶香炉来,快去……”莹玥转了转眼珠,谨慎地嘱咐道。
绛璎急应了去,她自然也知晓此事必须妥当处理,稍有不慎轻则是杖刑加身;重则是人头落地。
若是在这来仪殿中,女帝重遇了朝阳台一事,那么,她与莹玥,以及今夜戍守的所有人都将死无全尸,甚至是牵连亲友九族。
几息之间,绛璎已将香炉添好,匆匆地捧至。
与莹玥两人在殿门前,四目相对,心有灵犀地一起推门而进。门外的夜雨被风挟杂着吹得撒了进来,轻轻地吹散了来仪殿中满室暖融的馨香。淡淡的香气中,似有一种迷惑人心的味道,但细寻之下,又无边无际,风一吹,便更淡了。
两个女官悄声地走进了殿门,细嗅之下,却便未发觉有血腥之气。
抬眸望去,眼前的灯光明亮,照映出殿中层层叠叠的鲛绡纱轻轻的晃荡,落在细雕着朵朵睡莲花而金镶玉的地砖上亦似一层层繁花铺就地面的深重影子。
一眼望不到熄灭了灯火的深宫尽头,更是窥视不见女帝的半点身影,只能听见帘幕深处后头隐隐约约传来的缠绵喘息声响。
女官们心中惶惶不安,两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但想起了在殿外的所见所闻,只觉得疑云重重,万分不解。
莹玥终是斗胆,朝着深宫处躬身道:“陛下,殿中沉水香已燃尽,奴婢前来换香。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帘幕后,气息声不断,却无人回应。
莹玥与绛璎一时间皆是心头狂跳,对视的眼中疑虑更重。
绛璎更是壮着胆子,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那一重重深深的帘幕。
当她的手抚上第一重帘幕的时候,殿中才迟迟地响起了女帝低沉而略带不悦的声音:“你们退下罢!谨记,不宣不得入。”
“诺!”莹玥与绛璎皆是跪礼应道,听见女帝的声音无异后,两人便倒退了三步,转身出了殿外,重新关好了殿门。
帘幕后,锦绣玉饰的紫檀木雕花凤榻上。一位年轻男子长发如瀑,锦衣如月,身形如竹,他手中执着长剑抵住一处咽喉,眼眸深深地望住躺在锦被之上的华服女子,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凤墨影双眸一动,轻轻掀起了唇角,有些自嘲地道:“无论我是谁,你不是都要置我于死地吗?”
“你是在承认你并不是她。”男子敏锐地抓住了她话语中的漏洞。
凤墨影眼眸中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低语道:“这些毒是你下的吗?”
男子默然,他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垂死挣扎的慌乱,也没有了方才与他对质之时欲拔剑相向的愤慨,此刻竟是有着无尽的平静与及安然。仿佛,她早已见识过了这个世上最令人畏惧的事情,死亡。
凤墨影对视着他的眼睛,淡然道:“在将死之前,我想和你说句真心的话。我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即便结果是如此,我也并不曾后悔过,只可惜的是,我们却不能走到最后。”
男子怔然了一瞬,无瑕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愕然。
凤墨影撇嘴笑了一笑,脸上看似温柔,却对他说着决绝的话,“此后你我不要再见了。我登仙之后,你也不要来给我守灵,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已不想与你有半分的瓜葛。”
男子眉头紧拧,手指间似有一丝的颤栗:“你此刻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对吗?”
凤墨影略显疲惫,却忽略了他眼中的执著,都到了此刻她还有什么不可说,淡淡地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是你,他是他,怎可混为一谈。”她轻叹着缓缓地闭上了水光莹亮的眼睛。
手掌中忽然地一阵刺痛,又叫她重新张开了眼眸。
眼瞳中深深地印着他晦暗莫名的脸色,那一双眸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浓墨之色,就在这一瞬间,他却似个不懂得言语的幼童般紧紧地望住她,淡薄而血色饱满的唇轻嘘,似乎是在欲言又止,却又无从说起。
凤墨影挥了挥手,并未能摆脱他五指对她的钳制。
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从未曾如此的用力。
就像是溺水的人正在抓住最后的一根薄软的稻草般。
凤墨影甚至有些恨怒他此刻的眼神,既然一直以来皆想要置她于死地,如今事已至此,他已将要得偿所愿,为何又要在她心如死灰,败如芒草的时候,在她决意不再相见的时候,显露出了这种无辜的叫人怜悯的神色来?
难道是戏做得久了,就连最后的一点真诚也不能给她。
就连收场,也要给她一个戏子伪装出来的假象?
凤墨影骤然吃吃地一声哂笑,脸上无喜亦无怒地道:“粉墨登台,谁能看得懂戏子的真心?只是你这样就作的太过了,不觉得吗?”
谁知他亦是吃吃地一笑,眼光莹莹,竟是要滴下泪来一般,薄雾蒙蒙的眼睛里更显得摄人心神,音色无尽低迷地道:“只怪我道行太浅,这个后宫里的漩涡太深,演到了最后,谁又还能听得见一个戏子真正的心声?”
凤墨影恍了恍神,正想要琢磨一下他话中的意思。但下意识又觉得,他既然一直以来对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假的。方才一起在殿中用膳之时,他亦亲口承认了 ,此刻所说的一切,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她心疼得有些无力自持,更是提不起半分的兴致去深究这其中的真伪了。
反正,无论如何,一切都已成为事实。
他亲手下的毒。
三日后,她便要结束了这一场来去匆匆的穿越之旅。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面扣紧了她的手腕;一面再一次紧迫着剑尖逼问她。声音低哑中,竟似有一丝的咽哽。
“凤墨影。”她笑着说,不会告诉他更多了。若他心中毫无愧疚,她告诉他什么皆无必要,全然皆是一场笑话梦魇;若他心怀愧疚,她是更不能告诉他,就让这一个秘密成为了一根最锋锐的刺,深深地扎根了在他的心里,替她一直在这世间折腾着他,疼痛着他。
他敏慧地在她的眼中看清了那深入了灵魂里的执著,唇角微微地上翘起来,宛如堆满了无数的雪花般清透秀致,用一贯悦耳的声音说:“太多的错已无可返回。你安心,今夜过后,我不会再见你;我也不会去为你守灵;亦不会为此而愧疚终生。”
双唇微颤,一句句地说着冷漠无情的话,一句句地让她毫不甘心。
凤墨影心中一颤,终于摆脱了那无悲无喜的假面,暗暗地吁气道:“很好,我果然没有错识了你。”
“对呀,你从来就没有错识过我。”他笑着道,这一笑竟笑靥如花,宛如当日般让人眼前惊艳无匹。
“既然此刻相看两厌,你且滚下去罢!”凤墨影厌烦地一挣手,终于摆脱了他,剑刃在她的颈项间划下了一道轻薄的血痕,她仍不知疼痛地低斥道。
“为何不让我回去。”他慢悠悠地手持长剑,优容地转身坐在了床沿,背梁挺直,轻声地问道。
“今夜就走,三日后我死了,你必定成为最可疑之人。”凤墨影微微含笑,喜怒莫辨地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了,我要保住你长命百岁呀!就从明日起你便禁足白露宫中,无旨不得外出,也省得你日后难办,为了不守灵还要费心去寻个由头。”
男子双肩微微颤耸一下,噙起了最出众的笑意道:“多谢陛下如此美意,臣下感激涕零了。”
凤墨影双眉间的秀色瞬息有些抑郁,而后很快地,她就平静如初地道:“你也无需谢我!若有来生,我只愿不再与你相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