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
崔护半夜醒来,头痛欲裂,口干唇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喝茶。
室内有茶,他却鬼差神使地出了门。
崔护漫无目的地走着。月光下飞舞的红花,屋檐下的点点灯笼,昭示着这个村庄刚办过一场喜事。
清冷的夜雾打湿了崔护的衣履,也打湿了他的眼睛。
他一度拒绝绛桃护送他赴任,不为别的,只怕触景伤情,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她。
他以为终生不会与她相见,却不料他承载着大唐帝国的希望,她肩担着家父的信仰,命运再度将他和她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今夜无眠,他强迫自己不要想她,要想也想夫人绛娘,然而她还是走进了他的梦里,一如他和她的初别时光。
他惊醒,再也无法安睡。一心想找一个地方,抿一口清茶,把无边的烦恼化解。
万籁俱寂,他孑立村头,迷失方向,一个鸡犬相闻的田园,到哪里找一个喝茶的地方?
风中突然传来杯子和杯子的碰撞声,还有淡淡的酒香。深更半夜,碰撞声显得格外的清脆。
他诧异:这个时候还有人野外喝酒?饮者该有多寂寞。
夜雾渐渐散去,一排来不及撤走的空旷旷的酒桌中央多了二个人。
一个饮者闷闷不乐道:“单身汉喝酒越喝越伤心。”
“长夜漫漫,除了喝酒,还真想不出有别的好主意。”另一个饮者道。
对话的人是阿三和阿四,他俩仍穿着红褂红裤,看样子没解过衣,没合过眼。今夜是小五洞房花烛夜,想必兄弟俩万箭穿心,夜不能寐。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把自己灌醉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兄弟俩至少还有酒作伴。可崔护呢,去哪里找一个喝茶的地方?
崔护一声叹息,准备走回户内。
脚步声惊动了阿三阿四,阿四望了一眼崔护,面露喜色,对阿三道:“原来有人比我俩还孤独。”
阿三面向崔护,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朋友,过来陪我兄弟俩喝一杯如何?”
崔护见阿三阿四是性情中人,认识一下未尝不可,大胆走了过去。
阿三阿四招呼崔护坐在他们中间。
阿三捧起酒坛,郑重地为崔护斟酒。崔护见酒坛上雕着嫦娥奔月的图案,不禁多瞧了一眼。
“这酒是我俩带过来的。”阿四解释,“表妹十岁那年,我就开始学习酿酒,阿三学习彩画。我俩只有一个目的,非小五不娶,小五只要嫁给我们其中一个就行。我们想好了,结婚当天,我们用自个酿出的好酒招待贺喜的宾客。”
阿三接过话头:“我学好彩画,就在酒坛上雕出八仙过海、龙凤呈祥、嫦娥奔月的百戏图。讨一个吉祥如意、花好月圆的彩头。”
阿四动情地道:“酿好酒,我们把酒装进酒坛,封藏于荷塘底部,只等迎娶小五之日,我们取出好酒,宴请亲朋好友,四方乡邻。”
阿三十分伤心:“始料不及,小五终究嫁到外乡。”
阿四心有示甘:“所以我俩当做嫁妆,一同陪嫁过来。”
崔护汗颜,一时无言以对。
比起阿三阿四的痴情,他信奉的三纲五常又值几何?
崔护举起酒杯,掩饰脸上的表情。
他的这一举动让黑暗中的二个人紧张的要命。不是别人,正是崔护的贴身侍卫雷霆和雷钧。
虽然轮到绛桃值守,但雷霆雷钧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本来就没有睡去,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们一闻风吹草动,立刻箭拨弩张。
崔护走出户外,雷霆雷钧就跟在二十步开外,不离不弃。
任何人敢对崔大人偷袭,第一个倒下去的绝对是偷袭这个人。雷霆雷钧有这种把握和自信。崔护坐到阿三和阿四中间,雷霆雷钧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阿三和阿四。
阿三为崔护斟酒,雷霆的随身短弩早已张开,瞄准了崔护的酒杯。要是崔大人第一个喝酒,雷霆的弩箭第一时间击碎酒杯。
任何人想毒死崔大人,门都没有。
崔护举起酒杯不动,雷霆的短弩不动。
时间悄悄流逝,阿三瞟了雷霆雷钧方向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瞧小的这记性,您是官老爷吧?”
日间阿三见崔护卫士成群,前呼后拥,村长低头哈腰,谦卑恭顺,这官职至少四品吧。
崔护恍若如梦,充耳不闻。
阿三解嘲:“好好,小的先干为敬。”杯中洒一饮而尽。
黑暗中的雷霆和雷钧松了一口气。
崔护下意识地喝了一口酒。
阿四见气氛有点沉闷,自告奋勇道:“小的吹一支曲子为大人助兴吧。”说着右手伸向腰间。
雷霆如临大敌,弩箭毒蛇般盯死了阿三的手,雷钧的刀同时出鞘。
天地霎那间充满了杀气。
阿四掏出的是一支七孔玉笛,玉笛透明滋润、优雅雍容。外表刻着一对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鸳鸯,肯定是阿三的手笔。
阿四吹的山野名诗《村行》谱成的曲子:“暧暧村烟暮,牧童出深坞;骑牛不顾人,吹笛寻山去。”
笛声悠扬,不绝如缕。袅袅的炊烟,悠然自得的牧童,一幅清净闲远的田园画面出现在崔护的视野。
阿四深情追忆:“我们三人自幼一起放牧,天作罗帐,地为床,饥来即食,困来即眠,无羁无绊。黄昏归来,小五最喜欢听阿四吹这首曲子。”
崔护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他不由自主地打起了节拍。
天地间的杀气顿失滔河,化为无形。
一曲吹完,四周恬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
崔护心想:就这样远离喧嚣,安然自乐多好。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流淌:“相公,还要茶吗?”
长安郊外的南庄不正是远离喧嚣之所吗?
心有所思,指有所动,崔护醮着酒,在桌子上工工整整写下“南庄”二个字。
阿三瞅见,道:“官老爷,你想去南庄吗?走出村头,往右拐几个弯就到了。”
崔护一怔:“此地也有南庄?”
阿三不好意思地回答:“小的也是听乡里人说的。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官老爷,您劳驾几步,去瞧一瞧不就明白了。”
崔护心有所动,按话索骥,沿着阿三指引的路,果然找到阿三所说的南庄。
南庄和长安郊外的南庄如同一辙:桃树还是那个桃树,柴门还是那个柴门,陋舍还是那个陋舍。
崔护瞠目而视。
心里呯呯直跳,他还是叩响了门环。
“有人吗?”他喊。
新南庄,开门之人,是新人面?还是旧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