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双城 (四 上)
“毁我家园者,死!”
“毁我家园者,死!”
“毁我家园者,死!”
分散在战场各处的将士们扯开嗓子,将一波波怒吼声以帅旗为原点,波浪般传遍整个战场。
几乎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几乎每个人眼里都涌动着几点亮晶晶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曾经被高仙芝抛在怛罗斯河畔,数年后又被王洵竭尽全力救回的安西军老兵。他们之所以迟迟不愿在药刹水畔开枝散叶,就是因为心中还牵挂着中原的家。可现在,有谁能告诉他们,大伙的家在哪里?大伙魂牵梦萦的父母兄弟和邻家小妹,他们又在哪里?
怒吼声中,带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俘虏们,个个面如土色。有人已经放弃挣扎,引颈就戮。有人则扯开嗓子,破口大骂,期待临死之前也能落个痛快。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正用马鞭赶着一名将军打扮的家伙前来献俘,听到周围山崩海啸的怒吼声,立刻放弃了在王洵面前邀功的打算。从腰间抽出弯刀,奋力下砍。
“饶命啊!”他马前那名被俘的叛军将领非常机灵,感觉到周围的势头不对,立刻倾身前扑。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来自背后的刀锋,紧跟着,不顾贺鲁索索威胁喝骂,低着头,。连滚带爬地往中军帅旗下逃。一边逃,还一边扯开嗓子大喊道:“饶命,饶命!我不是安禄山的人。我没祸害过中原百姓。我真的没祸害过任何百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能死,我还有重要情报要当面汇报给王大将军!”
最后一句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非但贺鲁索索停止了对此人的追杀,其他安西军将士也惊诧地转过身体,迟疑着,让开了一条通往帅旗的道路。
“如果你敢撒谎,老子就亲手剐了你!”贺鲁索索跳下坐骑,徒步撵上俘虏,用弯刀在对方的脸上抹了抹,恶狠狠地威胁。
“不敢,不敢,小人刚才如果说了半句谎话,就让天打雷劈!”俘虏知道自己暂时从鬼门关旁逃了出来,颤抖着,连声赌咒。
“去!”贺鲁索索用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将其推入人群,“禀大将军,这厮自己说有重要情报要向您汇报。他叫刘贵哲,末将是在……”
没等把他情况介绍完,俘虏已经抢先跪了下去,冲着王洵等人重重叩首,“罪人刘贵哲,见过安西大都督,见过诸位将军!”
“抬起头来!”数日前在王思礼等灵武将士口中,王洵曾经听说过这么一号软骨头。皱了皱眉头,沉声喝令。
“遵命!”刘贵哲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被火光照亮的胖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罪人久仰大将军威名,一直遗憾没机会看到。今天侥幸能被大将军所俘,呜呜,便是,呜呜,便是立刻就去死,也,也值得了!”
“无耻!”周围的一众安西军将领忍无可忍,大声斥骂。这些日子从马跃口中,大伙已经了解到了黄帝陵一战的详细经过。当时王思礼、吕崇贲将领舍死忘生,对着崔乾佑的本阵逆冲,图的就是给其他弟兄创造一个从容撤退的机会。而就在此生死关头,刘贵哲与杨希文二人却带领着嫡系部属向崔乾佑投降,将王数万弟兄卖给叛军。
刘贵哲知道自己决定能否活命机会就在此刻,阿谀奉承之词从口中滚滚而出,“不是,不是无耻。是真心,罪人是真心仰慕大将军!只要大将军不嫌弃,罪人愿意替大将军牵马坠镫,永远追随大将军左右!”
“闭嘴!”王十三跳将起来,一脚将刘贵哲踹成了个滚地葫芦。“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大将军的坐骑,用得着你这种人来牵?!赶紧说,你有什么重要消息要汇报,再啰嗦这些不着调的废话,王某先割了你的舌头!”
“唉,唉,我说,我说。我这就说!留情,军爷您请高抬贵脚。我就是一堆臭马粪,别葬了您的靴子…….”刘贵哲一边在地上滚动,一边摇尾乞怜。
“杀了他!”
“别听他说废话!这种人,在崔乾佑那边也不会受待见,怎么可能接触到重要东西!”众将领最瞧不起的,便是刘贵哲这种没骨头家伙,陆续转过头,向王洵大声建议。
“给他个说话的机会!”王洵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稍安勿噪,然后将目光转向刘贵哲,冷冷地吩咐。
王十三闻言,立刻停止对刘贵哲的折辱。俯身将其从地面山拎起来,像拎小鸡一样掼在了王洵面前。“说,别再想玩任何花样!否则,王某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是,是,罪人这就说,这就是。罪人是不久之前才被崔乾佑俘虏的,真的没做过任何坏事!”刘贵哲先悲悲戚戚地强调了一句,然后才抽泣着转入正题,“安,安禄山病危,已经不能亲自过问朝政了。如今叛军那边的军政大权,都被安庆绪和严庄两个把持着。严庄那厮心胸甚窄,与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孙孝哲等大小贼头都有过节。所以一干贼头目前都眼巴巴地看着洛阳,为安禄山遭天谴之后的事情,未雨绸缪!”
“此事本帅早就知道了!”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
“崔乾佑并不真心想要救援孙孝哲。派他的侄子前来,只是为了堵其他人的嘴巴。他怕跟您老拼个两败俱伤之后,被孙孝哲坐收渔翁之利。”刘贵哲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王洵,目光里充满了乞求之色。
“这也没出本帅预料之外!”王洵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左右将俘虏拖走。
立刻有人冲上去,架起刘贵哲的胳膊往外拉。可怜的刘贵哲吓得魂飞天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往外抛,“饶命,大将军饶命。罪人还有重要情报,还有重要情报啊!诸贼当中,只有李归仁与孙孝哲两个关系最好。也只有他,同时还能跟严庄处得来。老贼崔乾佑曾经认定,即便他不派兵前来给孙孝哲帮忙。用不了多久,李归仁也会向安庆绪主动请缨。那厮擅长统帅骑兵,单手能挽得住奔马。军中的部族武士和曳落河们,都愿意唯他马首是瞻!”
这个消息对王洵来说,多少还有一些价值。眼下通过贾昌那条线,他虽然能了解到叛军方面很多军事调动情况,可贾昌毕竟是个弄臣,毕竟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不像刘贵哲,曾经当面聆听崔乾佑的分析教诲。
偷偷向上望了一眼,见王洵的脸色渐转凝重,刘贵哲赶紧继续补充:“安庆绪信得过的将领里面,还有一个叫安守忠的家伙,也算个难得人物。据说是文武双全,资历又足够的老,能服众。叛军在河南战场几次攻击受挫,都是他出面力挽狂澜!如果孙孝哲这边讨要援兵讨要得太急,安守忠也是一个带队前来增援的可能人选。”
“这也是崔乾佑对你说的?”王洵在心里头将有关安守忠的情况过了一次,皱着眉头追问。
“这个,这个是罪人自己的推测。罪人这些日子来,虽然身在叛军那边,心里头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替大唐效力。所以就拼命打听叛军的情报,然后自己竭尽全力去分析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站在大唐旗帜下……”
“推他下去!”王洵听得直犯恶心,挥挥手,不耐烦地命令。
左右亲兵扯住刘贵哲的胳膊继续往外推。刘贵哲哪里肯走,双脚用力扣住地面,将冰冷的地面硬是拖出两条深深的沟。“大都督饶命,饶命!罪人还有重要情报,还有重要情报没说完啊! 宇文至将军在河北那边。罪人有宇文至将军的最新消息!”
宇文至三个字宛若具有魔力,一众安西军将领听到后,立刻竖起了耳朵。王洵心里头也是一阵热浪翻滚,咬了咬牙,低声吩咐,“且慢,将他先推回来!”
亲兵们松开手,任由刘贵哲像条癞皮狗般跑回,跪在王洵面前,继续摇头摆尾。“宇文至将军,前些日子,宇文至将军走通的严庄老贼的门路,得到了安禄山召见。见面之后,安禄山对他大加赞赏。封了一个大大的官爵,派他去协助田承嗣。他在田承嗣那边,也混得风生水起,很快便能独自领军出战。几天前,郭子仪奉命回援灵武,让李光弼为他断后。李光弼虽然布下了无数个陷阱,都被宇文将军识破。二人最后在易水附近大战,李光弼被打得大败亏输,仓皇逃窜,把整个河北都放弃了。”
“啊?!”众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为宇文至自豪,还是该为李光弼惋惜。
众所周知,宇文至当日与王洵反目,弃军出逃,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找机会给封常清报仇雪恨。他的选择也许过于偏激了些,但他对封帅这份情意,却令大伙于心中油然生出几分钦佩来。
虽然眼下王洵被蜀中和灵武两位皇帝视作必须争取的肱骨重臣,可要是让他们将当日主谋杀害封常清的凶手交出来,却没有半分可能。所以,宇文至的选择,也许是唯一可以替封常清报仇雪恨的办法。除此之外,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