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台湾,住在中坜,负责协助佛教会新竹县支会的妙果老和尚回复信函、公文。每次去那里,做完事之后,他就叫人送一杯牛奶给我喝。他是非常慈悲,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海洋世界里的海豚,做完表演,就得到一条小鱼的赏赐,心里很不是滋味。多年之后,我收徒纳众,看到跟随我的弟子们做事情也希望我能给他们一些赞美或奖品,我不禁想起过去的往事,因此对他们说:“希望你们不要做海豚,只要求一条小鱼吃!”
自古以来,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却还含有动物贪婪的习性,所以一些在上位者就利用一般人的这种习气,给予好处,作为领导的要诀。例如军队战争胜利时,皇帝便封官赐地。地方人士做了一点慈善事业,父母官便赐匾授爵;为了拢络外强,使不侵略国土,便举行联婚。为了平服内患,开出种种优厚的条件,以招其来归。即使如尧赐女儿给舜、万众拥戴治水有功的大禹、唐太宗为和番而下嫁文成公主、赵匡胤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等等,如果将人类心理分析透彻,无非也是一种喂小鱼给“海豚”的想法。
直到现代,有些人对国家社会做了虚伪表现,就希望政府给予升官犒赏;有些人自组社运团体,利用抗争游行的方式,强制政府给予利益;有些人收受贿赂,从事种种不法勾当。有些人在竞选时买票,以达到当选的目的。像这种“海豚”心态,实在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现象。甚至等而下之者,有些人被敌人买通,充当间谍,导致国破家亡。有些国家则为了得到他国的拥戴而提供给他国武器,造成世界更加混乱。凡此,都说明了“海豚”心态,小则损及个人的道德、事业,大则危及国家、世界的安宁,我们不可等闲视之。
回想自佛陀创立佛教以来,以及经历各朝的祖师大德们统领十方僧团,弟子何止万千,但是他们教导徒众做事,是以训诲来代替赏赐,以开示来代替鼓励,因为他们手里虽然没有形式上的小鱼,然而却有另外的法乳滋养徒众的慧命,所以慕道者自然云集。此外,佛陀舍身舍命不离仁义的修行、富楼那尊者的一命供养佛陀的决心、鉴真大师的“为大事也,何惜身命”、省庵大师的“发菩提心,立坚固愿”,都以身教模范后学,无非是在教育大众:人,不是“海豚”,不一定是为“小鱼”而工作,应该要有济世的抱负及远大的理想,而不汲汲于得到一点赏赐。
年少时,每每读到高僧大德的事迹,总是动容不已。后来来到台湾,看到佛教落后,而大多数的人又如“海豚”一般,只为眼前的一些小名小利而随俗浮沉,却不想振兴大法之道。一些有志青年一股“舍我其谁”的悲愿油然而生,例如那时我每到一地弘法,不但拜托大家听讲,而且还得自己张罗道具,租借桌椅,印行传单和大家结缘。不过我不是以小鱼喂食“海豚”的心态来做的,而是抱着心香一瓣,来供养十方的心情来做的。后来佛教人口迅速增加,而当时皈依三宝座下的信徒,四十年来护持佛法,从未退心,这证明了“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哺育资粮。
很长一段时期,我曾经为《人生》、《菩提树》、《今日佛教》等佛教杂志及广播电台、报纸副刊撰写佛教文章,不但不索取稿费,而且还倒贴邮资、车资,这是因为心甘情愿才能持之以恒。当初我从宜兰每次到台北主编《人生杂志》,记得在吃饭时,主事者都说:“你看!就是知道你要来,所以特地加了一道菜!”长老虽是好意,但我每次听了这句话,都觉得很不以为然,心里想着:“工作责任是应该的,难道只为了你这一点赏赐,我才卖命吗?”在世上,论功行赏固然重要,但不必都以小鱼喂食“海豚”的心态来施舍。有气节的“海豚”看到观众拍手,也会高兴地摇首摆尾,不一定只为了小鱼才表演,更何况我们人类呢?只是每次想到以般若文字来宣扬大法,是何等神圣的千秋伟业!
我初到台湾不久,适逢佛教会改组,我也被任命为改组委员之一,自觉能为佛教发展贡献心力而十分高兴,因此很卖力地去做,并且不时提出意见看法,只是后来发现长老们志不在此,不免有些失望。承蒙长老们看得起,提名我做常务理事,那时我不但无名、无钱,而且连食宿都没有着落,照理说给我一张办公桌就很心满意足了,常务理事是何等尊贵,二十多岁的年轻僧伽,无功无德,岂可据此高位?但我想起明朝史可法宁可死守扬州,也不给清朝官禄收买;民国初年的梁启超宁可退回袁世凯的十万大洋,也要发表“奇哉!所谓国是论者”的文章。我何人也?佛陀大圣的弟子,大乘宗门的后代,又岂能如海洋公园里的“海豚”一样,满足于眼前的小鱼?所以便断然拒绝。
回想五十年来,我和已召开二十届的世界佛教徒友谊会,在种种因缘不具足之下,总是与我有缘而无分。年轻时,一直想能以一名代表身份参与大会,但是都给台湾佛教会的主事者障碍而希望落空。虽然如此,我还是很乐意从旁协助会务。后来因缘具备,我把世界佛教徒友谊会搬出亚洲地区,进入国际舞台。二十次大会,我个人独立负责三次:第一次是第十六届世界会员大会,在美国西来寺举行;第二次是第十八届世界会员大会,在台湾佛光山举行;第三次是第二十届世界会员大会,在澳洲南天寺举行。所有代表的食宿交通及会议场所,我都积极主动地给予承担支持。
第十八届世界会员大会时,他们共同推举我为荣誉会长。一九九八年,在南天寺举行第二十届大会时,他们希望我能正式担任总会长,以带领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但我已无意于此,因为国际佛光会的会务已够我忙碌了,尤其我觉得现在佛教界英才辈出,例如越南的一行法师、马来西亚的达摩难陀、韩国的月下长老、日本的水谷幸正、泰国法身寺的住持法乘上座等,都应该来执掌世界佛教会务,而他们也不会如“海豚”般为了小鱼才肯有所作为。所以,世界上国际性的佛教人才,不可用小鱼饲养,而是要给他们佛法更多的掌声。于是就婉拒了他们的厚爱。
一九五四年,我主持宜兰念佛会。因无会址,而需要筹建讲堂,但那时一无所有,岂易进行?宜兰县张某来找我说道:“台湾水泥公司董事长的母亲往生,请你为她在告别式上诵经拈香,他们愿意提供兴建讲堂的全部水泥。”我听后非常不悦,立即回答:“水泥有什么了不起,就是用黄金打造,我也不去!”因为有很多事情不是用小鱼就可以解决问题的,那时我还年轻,非常执著。但是隔天一个信徒往生,我却作不请之友,为他诵经祝祷,而且一路送他到坟场。丧家送了我一个六十元的红包,我将它悉数转为《莲友通讯》的经费,表示佛法心意不是用小鱼可以换得的。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尽管人生在世需要衣食物质,就像“海豚”需要小鱼一样,但世上有许多更重要的东西,像宝贵的道情、共同的理念、相知的友谊等,尤其一个人的尊严,更不容许别人践踏!
三十年前,我率领十二位徒众为嘉义某一佛堂作了七天的法会,堂主拿了许多布料以为回馈供养,在那个物质贫穷时代,这么多的布料可谓价值不菲,但我却予以婉拒,并且另外掏钱给徒众们到阿里山一游,以慰劳他们的辛苦。我觉得:“海豚”可以为了小鱼表演,但人除了小鱼之外,还有其他的意义在;人,应该珍惜小鱼之外的那一点点东西。这几十年来,无论佛光山多么忙碌,我都尽己所能,派遣弟子们帮忙其他友寺法会活动,我所珍惜的就是小鱼之外的这一点点。
有一天,我正在佛光山法堂处理公文时,突然接到侍者通报:高雄某一信徒要供养我十万元,希望能和我见面,并要我去麻竹园拿。我立刻拒绝。但是一个星期之后,听慈惠说,另外某一位信徒要捐两百元新台币给佛光大学,我立刻很欢喜地去和他见面。侍者们见了莫不怪之,不知为何我的前后态度竟有天壤之别。我和他们解释:“因为他能了解教育的重要性,没有把我当成是‘海豚’。”
几年前,联合报系的创办人王惕吾先生去世时,我前去主持告别式,为他拈香祝福,后来他的公子王必成先生送了一个红包给我,我告诉他:“人和人来往,金钱可以表示谢意,感情可以表示谢意,道义可以表示谢意,如果能超越金钱、超越感情、超越道义,另外结一点佛缘,不是更好?”王先生很有智慧,一点就通。
我偶尔资助文教界、艺术界的朋友,也经常在人力上、物力上支持佛教界的团体,常听弟子们说:“师父好傻啊!帮人忙,还要将‘小鱼’给别人吃。”我往往回答:“因为我是人,不是‘海豚’!”人,有通财之义,有互助之情,不一定要为什么,也不一定要得到什么。
吃面包,我总是先吃四边的硬皮;吃甘蔗,我也喜欢先啃有节的部位。先苦还是先甘?这是个人的理念。对于人生的施与受,自己吃小鱼或者将小鱼给别人吃?我觉得小鱼,不管是谁,可以留到后面吃,何必像“海豚”一样,急干用工作交换?你看!过去美国给予台湾许多小鱼(经援),后来台湾的高级知识分子到美国留学后,滞留在当地社会,对于美国的经济发展及科技进步不无功劳。而今天我在洛杉矶设立西来大学,旨在促进东西文化交流,并希望能对美国的人文思想有所贡献,凡此不也如同回馈他们一条大鱼吗?
过去我曾听一位信徒说了这么一段经历:一个传教士来到医院,将他的朋友从床上拉下来和他一起祷告之后,要求对方加入他的信仰,病患者不从,传教士便说他会因此而下地狱。信仰沦落至此,实在令人感慨!
其实,给人一张纸、给人一幅画、给人一些欢喜、给人一句赞美、给人一点奖励、给人一点安慰,乃至给人一点希望,给人一点祝福,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是千万不要把它当成银货两讫的交易。佛教里的“无相布施”,所谓“三轮体空”,将施与受应有的关系发挥到了极点。因为我们是人,不是海洋公园里表演的“海豚”。
所以,每次为初信者加入佛教举行皈依典礼的时候,我总是向大家先厘清一点:“皈依佛教以后,你可以转信其他宗教,这就好比转学一样。一些宗教说不信的人会遭到天打雷霹,是在利用神权来控制人,佛教不是如此。皈依佛教最主要就是皈依自己,每一个人自性中就有佛、法、僧三宝,皈依佛教是教我们认识自己,找到自己。”这样的说法,每每赢得大众的欢喜,许多原本只是观礼的人也皈投在佛陀的座下。我想这是因为我没有将“人”视为“海豚”,用小鱼去引诱他们的来去吧。
禅门的语录中曾记载这么一段有趣的事情:赵州从谂禅师有一次斥责正在礼佛的文偃禅师:“佛也是用来礼拜的吗?”文偃禅师答道:“礼佛也是好事。”赵州随即说道:“好事不如无事。”黄檗希运禅师也有一句名言:“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当作如是求。”禅师们不是叫我们不去礼敬三宝,而是告诉我们,信仰佛教并不是像“海豚”一样贪求有小鱼可吃(指名利富贵),我们必须要去实践佛陀的真理,当下承担“我是佛”,才能得到真正的利益。
我也从不以“海豚”的心理来从事慈善事业,我每次总是告诉前来领取救济品的自强户:“佛教里说:‘施者受者等无差别。’感谢你们给予我结缘的机会,希望你们把佛法的欢喜平安带回家去。”我不期待他们领纳了我的一袋米、一瓶油、一台电扇、一个电锅以后,就对我如何报答,其实我应该报答大家,是大家给我机会,所以我衷心祝祷:希望佛法里的平等思想能让每个人彼此尊重、互相包容;希望我这一点点供养的心意能遍满十方世界,达到普世和平,人民安乐。
过去,达摩祖师渡海来到中国,梁武帝问他:“我到处建寺安僧,有何功德?”达摩祖师立即呵斥他:“毫无功德!”并说:“如此功德,不以事求。”因为有相的功德是有限、有量、有穷、有尽,无相的功德才是无限、无量、无穷、无尽。
《金刚经》也说:真正布施之道,要做到受者、施者以及所施物彼此不着痕迹。“空”不是没有,“空”是融和了你和我,融和了有与无。有了“空”的观念,可以让我们拥有更多、更大的世界,而不会像海洋公园里的“海豚”一样,被小鱼束缚住自己的生命未来。
《读者文摘》曾登载一篇故事介绍爱尔兰丁格尔港的一只“海豚”,名叫“风姿”,它拥有爱心,善解人意,不但每天给当地人带来欢喜快乐,并且还会帮忙治愈人类的心灵创伤。一般的海豚误闯入浅水区域,最多只待上一时就走了,但奇怪的是,这只“海豚”却在这里,至今已生活了十三年之久,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这是因为它不是为了“小鱼”而表演,所以才能如此恒长吧!
像佛经里叙述阿难尊者在担任佛陀的侍者之前,曾经提出三点希望,请目犍连尊者转呈给佛陀:一是佛陀的衣服,无论新旧,他决不穿着;二是如有信众恭请佛陀到家中供养,他不能侍奉前去;三是不是见佛陀的时候,他不去见。佛陀听了很欢喜地接受,并嘉许他的美德。由于阿难尊者一开始就表明,他侍奉佛陀,丝毫不存有“海豚”企求小鱼的心态,果然成为待在佛陀身边最久的侍者,如大海般的佛法完全流入阿难尊者的心中,也因此才使得我们后世的佛子有福报承受佛陀的教法。
天童寺老和尚负责典座,一做六十年,耄耋高龄还在大太阳下晒香菇,从日本东渡到中国来求法的学僧看到老和尚的风范,不禁肃然起敬。如果老和尚存着“海豚”为吃小鱼而来学道的心态,在典座下会悠悠然就是六十年的岁月,一定不会有如此长久的发心。
反观现代的年轻人,做事不耐烦,不持久,不外是因为“海豚”心态作祟,而小鱼来源又不易取得所致,所以有许多人到了这里也跳槽他去,到了那里也请求调职,结果一无所成,能不成为我们的警惕吗?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昔时,浮山法远禅师几次被住持责打迁单,仍不忘学佛初心,在寺门前托钵求道,终于得到归省禅师的印可,付予衣法;雪窦禅师宁愿在寺中陆沉三年,操持苦役,也不肯拿出大学士曾巩的推荐书,最后终被龙天推出,担任翠峰寺的住持。高僧大德道风巍巍,无非在向我们开示,惟有不以“海豚”想吃小鱼的心态来做人处事,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才能赢得大家的敬重,获得最后的成功。
所以,在此奉劝大家:如果为了眼前的利益而做事,人生不会产生力量。权利、义务虽然是对等的,但,人不是“海豚”,尽义务不是一时的表演,重权利也不只是为了得到一条小鱼。要建立起大是大非、大功大德的观念,要懂得生活是为了完成宇宙继起的生命。人,想要活得朝气蓬勃,必须要往远处看,往大处想,不要念念为了小鱼,才要表演。
(一九九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