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西伦佩
我漫游世界,并非出于历险,而是出于平常心。我最喜欢在边远的不毛之地漫游,那里的生活带着平淡、贫穷的特征。我不需要通过享受来割断对往事的思念,逝水流年,我在其他人当中是个微不足道的个体。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在意我的生活是黑暗还是光明,我只感觉到,异样的空虚是一种满足。我似乎感觉到,我周身的力量在慢慢地偿还某种债务。
但是有时候会出现一种失败,对此我无能为力。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我孤单地漫步很远很远,只有明丽、纯净的大自然与我为伴。开始时不知不觉,后来一个湖泊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它是大地富有情感的目光。懊悔像昔日的罪过一样油然而生,它拥有自信和充满胜利的表情,而我对它袒露胸怀,对它五体投地。湖泊却无动于衷,它对我的态度相当冷淡。错误不在它身上,可能也不在我身上,谁愿意调查这类事呢!然而我们过去有过共同的东西,因此我们直面相对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由于这个原因,当沉重的心情消失、我再次恢复判断事物、甚至往事的能力时,现在想从一定的距离和一定的高度讲述一下我对湖泊的了解。
湖泊是大地的眼睛,大地的目光。
大地没有湖泊,就像我们看一个睡眠的人的脸,能看到这样的东西或那样的东西,能够观察它的灵魂,但是它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但是当它睁开眼睛时,我们有时候可以让我们的灵魂完全溶入它的怀抱。想想看,我喜欢某地的风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它的湖泊。为了一次不让别人看到的痛苦我曾经在森林中痛哭,它巍巍雄姿毫不动容,就像上帝的目光。而对于我灵魂中出现的所有声音,或因为忧,或因为喜,湖泊中翻滚的浪花都是最佳音符。湖泊是一位富有情感的朋友。它没有森林的雄伟,但它永远是观察者自己同龄的朋友,因此更可以信赖。有时候它以明镜般沉稳的目光解释我的心境,更多的时候它用轻柔、细碎的声音作表达,有时候它引吭高歌,奔腾咆哮。当我对自己说“湖泊”这个词的时候,它对我来说是一个有灵魂的东西,我八岁的时候就与它相认相知,从那个时候起,在整个一生的时间里,在我的眼里、我的灵魂中,它都是一位诚信的朋友,是很多奇特经历中的知音,直到形同路人。
在我的家乡是看不到湖泊的。我的家乡周围是一条幽深的峡谷,一条不宽的小河从谷底流过。河对岸的斜坡上长满美丽的松树,小河缓缓地流入我们房子所在的地区,它流的那么轻,好像生怕有人看见;在牧场下面,小河从一个低矮的松树林加大速度,形成一个小瀑布,然后又消失在野樱桃和桤木密林里。如果人们站在桥上注视着它的流向,会看到水轮磨坊的屋顶和扬起的粉尘,磨房后几块不大的林间草地隐约可见。但是透过一道缝隙可以看到远方绿色世界,一片森林的轮廓。
远方这片森林的轮廓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使我浮想联翩。小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朝它奔腾而去,湍急的漩涡好像为了它在彼此争吵,而新的漩涡以不可抗拒的速度把它作为新的寻找目标。我,一个孤单的男孩,坐在岸边,哼着歌,憧憬着未来,但不知何处是归宿。这段森林的轮廓既吸引着河,也吸引着我,河水奔腾向前,我却呆在原地。一群年轻的汉子在礼拜天晚上高声唱着歌经过我家门口朝村子走去的景象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戴着宽边帽子和闪闪发亮的手表,我们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们。但是他们神气十足地走过去,消失在森林里,他们走的方向是那片森林所在的方向,那条小河也奔腾不息地流向那里。我想那里的生活肯定粗犷、豪放,肯写与我们家里的生活完全不同,我感到我们家里的生活只有两种形式:叹息地走到小路上的老人和被他们唠叨的孩子。我听到过陌生的词语:跳舞……湖泊……而不知道他们的含义。但是我知道它们与那群唱歌的年轻汉子联在一起,知道它们在遥远的地方。我对自己低唱:“湖泊……湖泊;跳舞……跳舞,”内心充满逆反的情绪。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第一次看见跳舞和湖泊的情景。
那是初夏的一个礼拜天下午,我独自跑进一片森林,那里布满木银莲花。在桦树丛中我看见两个年轻的汉子向前赶路,肩上背着两个大渔网。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这时候其中一个人用奇特的声音叫我:“埃米尔,跟我们一起去捕鲑鱼吧。”他们走了,我却停下来进行思想斗争。当时我可以去看他们捕鱼,但是从家里吹过一股威胁的冷风:那是父母亲,不久天黑了……
在这种思索中我踏着他们的足迹走了很远很远,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已经越轨了,我为什么不能继续走下去了?林木稀少了,眼前出现了一栋陌生的房子,没过多久又一栋,这栋是红色的。
家的形象抽缩在我的心里,它变得苍老、虚弱。那里没有人知道我要看什么。但是远方有我要看的!
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个蓝色的湖泊时,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之中,跟我10年以后第一次与一位姑娘谈话时的感受相似。我几乎不敢相信,那蓝蓝的一大片竟是水,我更觉得我现在已经走近的是蓝天。我的眼界开阔了。忿忿不平的心态平静了。我在这里得到满足以后可以回家了,因为我偷偷地看到过的是一个湖泊,我现在最好回家。但是一种陌生的欲望同时袭来:走进它,听一听……我再次感到,我已经离经叛道,但是一定要走近一些。
整个经历中最美好的感受是初识那个湖泊。那个夜晚我觉得有些害怕,这是我第一次未经同意而离开家那么远。我来到湖边,湖内水草的香味阵阵袭来,层层细浪朝我翻滚,它们窃窃私语,好像在告诉我,这就是世界。这种世界遍及各地,在前方的湖边,在远处的岬角,在湖边岸的森林。黄昏消失了,天变得朦朦胧胧,湖边的樱桃林,在山坡上跳舞的青年男女与那个似乎有着灵性的大眼睛——湖泊已经融为一体。我登上一个木筏,趴在上面,在离水面几英寸的地方打量着湖面。我独自与湖呆在一起,它轻声告诉我,我很快就会长大,家里的人不会在禁止我在礼拜日晚上到村子里去。那时候我将来到这里,我可能还要到对岸去,那里有一座隐约可见的大庄园。那里的湖水与这里的一样,这里的水在我的眼皮底下,而那里的水却远不可及。
母亲来了,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把从人群里揪出我。湖泊留在我身后,留在夏季夜晚的朦胧之中。我回过头来看着她,她好像很伤心,我跟着又骂又威胁的母亲迅速穿过森林回到家里,我周围的天空变得漆黑、皱缩。
湖泊和母亲是两股互相对立的世界力量。
10年后这件事又偷偷地进入了我的内心,我的目光落在同一个湖湾,但是从对岸,从一座游廊的绿色窗子里。我和一位姑娘坐在一起,看着月光,从湖湾到我们眼前有一条光的水道。我们俩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所以我们有着共同的心境和看法,我们已经完全不同于上个礼拜天互为腼腆的两个人。但是此时此刻我们也互不交谈,连看也没有看对方,因为我们俩看着湖泊,看着那条银色水道。在水道上面有一群很小很小的生灵不停地朝我们奔跑,好像在问候我们,这一定是某种微小的女神有一种对我们保密的紧急任务必须在此刻完成。为了这件大事时间本身似乎已经停止,我们俩成了周围存在的中心。平时留在我们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此时我们作为主角有了向我们内心迅速投以目光的机会。熟知的湖泊也同在。它肯定也经历了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因此它毫不嫉妒我们。粼粼碧波已经没有时空,蒙蒙笼罩着下的湖面保持着永恒的灵魂。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描写我熟识的那个湖泊怎么变成了我的陌生人。我尽量做到言简意赅。
我经历过几个充满生命力的夏天,当时我整日觉得我是一切的中心点。对我来讲无所谓好与坏,美与丑,只要我的生活过得充满激情就行。当时有很多事情湖泊都没有同在,因为对我来说只有那间小房里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当我划船离开的时候,湖泊是睡觉还是清醒都无关紧要。在炎热的夏日我把它视为能反映我自身力量的强大生灵。
但是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8月一天夜里,月亮钻进了乌云,我去敲一扇熟悉的窗子。我细听,我先听到桌子上的钟响,然后是单调的涛声以一种陌生的方式从我身边滑过。我再次敲,仍没有人回答。过去也有过两次同样的情况,但是只有现在我才彻底泄气。因为当我第三次敲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站起来,然后又倒在床上。
我走到湖边,坐在我的船附近。我感到极为空虚。浪花从我身边翻滚而过,一点儿也没有注意我。当我从它们身上划船而过的时候,它们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重新漫游世界,渺小得微不足道,我经常看到湖泊。但是我们之间关系完全变了。有时候我想起来还可以把我们互相联系起来的一件事。我对它说:有那么多生命沉入你的深渊……?
但是浪花冷漠地滑过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它们内心对于我做的一切无动于衷或不置可否。我熟悉的水面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与陆地相联的水面。在湖泊的中央我似乎也看到了一种目光。但是目光中已经没有任何悲伤,也没有任何懊悔,只有一种巨大的、灾难性的冷漠。浪花从它身边或者从它头上经过,但是麻木的目光始终不变,就像镌刻在岩石上的传说。
我是这种目光的奴隶。有时候我跑到森林里去,把头埋在苔藓里,但是我很快意识到湖泊就在我的身旁,我赶快回到湖边。我又变成了八岁的孩童,愤怒的母亲——大自然又把我领回家里,为我未经同意的乱跑而受罚。我的生命中还有时间懊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