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月四日,希腊雅典,夜宿Royal Olympic旅馆
奥林匹亚和德尔斐都被列为希腊最重要的圣地,我猜想一切略知希腊的人都会提出质疑:“那么,巴特农神殿呢?”
是啊,一个国家历史太悠久,排列各个遗址的座次就成了一个大难题,这在我们中国也经常遇到。巴特农神殿的重要性在于:全世界介绍希腊的图片,如果只有一幅,那一定是它;如果有一本,那封面也必然是它。至少在形态上,它是希腊文明的第一象征。
这些天来,我们不管是早上出发还是晚上回来,都能看到它,屹立在市中心的阿克洛波里斯(Akropolis)山丘上,被旭日托着,被夕阳染着,被月亮星星伴着,但我们总不敢上去,想把它留后,这里存在着一种审美上的畏怯。
审美畏怯是一种奇特的心绪,大多产生于将见未见那些从小知名的物象之时。年轻时会欢天喜地地直奔而去,年长后便懂得人世间这种物象并不很多,看掉一个就少一个,因此愈加珍惜起来。不怕没看到,只怕看到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把一种隆重的机遇浪费了。
一个国家首都的市中心居然有一个陡峭的山丘,山丘顶部是一个宽大的神殿,除了山丘下面有一些绿树,整个山丘与神殿全部都是象牙色,此外再也没有一丝杂色;神殿只以粗壮挺拔的石柱环绕成长方形,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一柱柱直入苍穹,苍穹间,白云雪亮;石柱残迹斑驳,还断了一些,但骨架未散,有形有款地把神殿支撑了两千五百多年,到今天竟然没有一丝衰态。
巴特农神殿的魅力,在于神话,在于历史,还是在于建筑技术?我认为,一切审美对象给人的第一震撼必然是外显形态,因此巴特农的力量,也首先在于无与伦比的造型美。单色何以变成了华丽?方正何以变成了丰腴?断残何以变成了整饬?正是这些问号,组成了一个传世经典。
从神殿正面的悬崖口我弯腰俯视,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下面正是狄奥尼索斯剧场(Theatron Dionyssou)的废墟,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它。二十年前研究和讲授世界戏剧史,总是从它开始,曾反复地看过它的照片,又无数次地想像过它。这个剧场建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上演的是祭神歌舞,到公元前五世纪初,埃斯库罗斯(Aischylos)动用了“第二个演员”,使舞台上有了对峙性的情节,又让合唱队退到台外,戏剧真正产生。后来又出现了更杰出的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与埃斯库罗斯一起在这里接受雅典市民的评选。
我当年在讲授这段历史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必须了解更宏大的背景,因此终于离开戏剧领域去钻研人类的思想文化史了。今天到这里一看,如见故人,而且还发现,这位故人居然正好站在巴特农神殿脚下,是“天上”、“人间”的中间部位。这又证明,戏剧艺术在希腊人心中,是天上人间的渡桥,神人之间的纽带。
如果要对这段历史作一个中国化的提醒,那么,埃斯库罗斯与孔子是同时代人,比孔子小二十几岁。
当我背靠巴特农神殿俯视狄奥尼索斯剧场时,突然想到应该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人类戏剧的第一个剧场就在巴特农神殿脚下。她已经睡了,一听巴特农立即清醒。她因演出合同在身,不能到希腊来一起考察,却可以赶到埃及,然后一起去寻访西奈沙漠和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