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病了。
奶奶是让菜园子里出现的“鬼火”吓病的。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奶奶想炒一盘葱花鸡蛋。她摸着黑到后院菜地里去。不料后门一开,扑来一股冷风,她看见了“鬼火”。她吓得在风地里愣了半天,葱也不拔了,蛋也不炒了,跌跌撞撞地逃回家来。等客人一走,她就把这晦气事告诉了全家。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爸爸说,“菜园子里哪来‘鬼火’?”
“我看得清清楚楚!”奶奶哑着嗓子说,“蓝幽幽的,一闪一闪,还飞来飞去呢,跟坟墩里的鬼火一模一样!呸,呸,菩萨保佑,消灾免祸,我给菩萨烧炷香……”
我在旁边禁不住“卟哧”一声笑了:“迷信思想!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火,那是磷的自燃现象。我们老师讲的!”
奶奶不理我,闭着眼睛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可是那个姓“南”的菩萨没有保佑她,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爸爸到乡卫生院请来了西医内科的张医生。张医生用听诊器、体温表、压舌板忙了一阵,然后说:“病毒性流感。只要按时服药,问题不大。”他临走时留下了几包药片。我拆开封口一一看过,都认得:裹着黄色糖衣的是“土霉素”,小小的白白的是“ABOB”,暗黄色的是“复合维生素”,都是管治流感的。
可是奶奶坚决不肯吃药。她说:“鬼火上门,人病猪瘟,这是气数。吃药管啥用?求菩萨保佑吧……”
三天过去,她的高烧还是不退。
妈妈请来了一个很有名气的个体户中医大夫。这位老大夫给奶奶把了脉,看了舌苔,然后慢悠悠地说:“老人家是内伤肝气,外感风寒,只需服药静养,便可望痊愈。”他也留下了几包药,小颗粒儿,灰不灰黄不黄的,很像我从小卖部买来吃的“盐金枣”。
奶奶听不懂中医大夫那套文诌诌的理论,我给她翻译了一遍。奶奶有气无力地说:“静养,静养,我哪里静得下来呀!常言道‘鬼火上了门,恶鬼路上等’,我们好端端一个人家,这两年刚刚有了奔头,怎么会招来了那鬼火呢?我静心静不下来呀,南无阿弥陀佛……”
奶奶什么都好,就是迷信思想太严重。她有许多迷信规矩,说出来笑死人。比如我吃饭呛着了,她就要用筷子在我头上敲三下,一边敲还一边念:“一敲二敲三敲,不烦不吵不闹。”据说如果不这么敲三下,这一天里就要生闲气。又如,她不许我从晾衣服的竹竿下钻过去,说是“人从裤下钻,一世穷讨饭。”我问她:“奶奶,那么你小时候一定钻了人家的裤子,所以后来才去逃荒要饭,对吗?”她叹着气说:“是呀,那日子呀,真比黄连还苦哇……”“那么,后来怎么不讨饭了呢?”“这还不懂?解放了呗!”刚一说完,她看见我在嘻嘻笑,马上明白是上了我的当。我不等她的巴掌拍到我屁股上,一弓身就从晾着妈妈裤子的竹竿下钻了过去。背后传来了她的声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现在,奶奶病了,病得不轻,还不肯吃药,连她向来最相信的中药也不吃。全家都急坏了。我一放学就趴到奶奶的床头边,劝奶奶吃药。可是她说:“有什么祸福,由我一人担着吧。”好象她还在为全家作出光荣牺牲似的,真让人哭笑不得,又心疼,又烦恼!
忽然有一天,大概是病得实在难受吧,奶奶轻轻地对我说:“囡呀,你真心想奶奶病好吗?”
“当然罗!”我急忙表示,“我以少先队员的名义……”
“那么你听奶奶话,到村西头董阿婆家去一趟。”
“去她家干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董阿婆在解放前是这一带有名的巫婆,前几年因为搞迷信活动骗钱,被法院判过一年徒刑。奶奶为什么叫我去找她?
“去问她讨点香灰来。奶奶吃了好治病。她要是不肯,多给她一点钱。”说着,她摸出一张崭新的拾元人民币来。
我呆住了。平时听老师说“迷信思想害死人”,总不大懂,这下子我可完完全全地懂了!
“乖囡,”奶奶强打着精神说,“我们全家,就你最不相信菩萨,今天只要你去拿香灰,菩萨就可以看出你的一片诚心了,就一定会免了我们全家的大灾大难,一定会放奶奶过鬼门关。乖囡,你能答应奶奶吗?”
我听着奶奶颤颤抖抖的声音,看着奶奶深陷下去的眼睛和瘦骨嶙嶙的手,咬了咬牙,接过了那张崭崭新的钞票。
我得救奶奶呀!
从那天起,我忙极了。买“香灰”是瞒着爸爸妈妈的,因为奶奶怕当过生产队长的爸爸知道了要阻止。这样,从买“香灰”到喂“香灰”,都是我一个人包干到底。我常常是放学一回家,书包一放就得出门去,个把钟头后才能捧着一包“香灰”赶回来。奶奶问我怎么走得这么久,我告诉她,因为这“香灰”是现做的,新鲜,吃了有效。我总是趴在奶奶的床头,将那一大包黄不黄、灰不灰的粉末状的“香灰”分成几小包,然后用手帕包好,藏到奶奶的枕头底下去。一大包“香灰”大约可以分成五六小包,够奶奶“一日服三次,每次服一包”地吃一二天。所以,我每隔一天,就又得再去买一次“香灰”,一去一个钟头,回家时总是满头大汗。奶奶对我的一片孝心非常感激。
她告诉我:“奶奶许多年前也吃过香灰,都是苦的,这次吃你买的香灰,觉得有点甜丝丝的。难为你一片诚心。心诚则灵,奶奶一定可以从鬼火里逃出来了。”
奶奶的病果真一天天好了起来。她先是退了烧,后来开了胃口,到吃“香灰”的第七天,她起床了。她一能走动,就一定要我陪她去村西头董阿婆家道谢。
我答应了。不过我说,我今天晚上有两个作业,一个是书面的,一个是做两个小实验,要全做完了再陪她去。
晚饭后,我们全家都在堂屋里。爸爸在编箩筐,妈妈在织毛衣,奶奶斜靠在竹榻上,等我一起去村西头。家里重新恢复了奶奶生病前的安宁气氛。我心里乐滋滋的,不一会儿就做好了书面作业,开始做实验了。
我先将一张小方桌搬到堂屋中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和一个装着少量液体的小瓶子。做好了一切准备,我清了清嗓子,用普通话说:“奶奶,爸爸,妈妈,同志们!”
大家都奇怪地抬起头看着我,我赶紧说:“今天我变个戏法给大家看。这个戏法,其实是我们常识课里的一个小实验,也是老师布置给我们的作业,所以请大家看了后不要大惊小怪。戏法人人会变,就看手脚快慢……”
我一面说,一面把那张纸撕成碎片,然后把它们浸到我事先准备好了的溶液中去。之后,我把电灯关了。
“奶奶,你可别害怕呀,妈妈,你去扶着奶奶!”我说着,用镊子把碎纸屑捞出来,向空中抛去。刹那间,一片一片的纸屑化为星星点点的火焰,蓝幽幽的,一闪一闪地、慢慢地向泥地落下去,有的还随着吹进堂屋的微风上上下下飘动着。
“啊呀,鬼火!”奶奶喊道。
我连忙拉开电灯,只见奶奶抓着妈妈的手,脸煞白。
我把小瓶子递给奶奶看,告诉她,这是二硫化碳溶液,里面放了一点点白磷。我让浸过这种溶液的纸屑飞起来,二硫化碳很快挥发了,剩余在纸屑上的白磷就自燃了。迷信的人看见这种自燃现象,就以为是“鬼火”了。
“那个,那个自己会烧的白……白什么,哪里来的?”奶奶半信半疑地问。
“县里的百货公司就有卖!我们学校的实验室里也有。老师说,人和动物的骨头里有许多磷,尸体烂了,骨头里的磷就分解了出来。所以坟墩里常常可以看见自燃现象。”
“可菜园子又不是坟墩头。”奶奶说。
“我倒记起来了,”爸爸说,“有一年村里发猪瘟,死了好几十头猪,好象就是埋在这一带。”
“是的,那是一九五八年,我调查过了。”我说。
可是奶奶还是绷着脸说:“小囡家的话不好全信的。我的病,还不是吃香灰吃好的?”
我于是开始变第二套戏法:从橱底下拿出一只捣蒜泥用的小钵头,从抽斗里拿出老中医配给奶奶的中药和西医给的西药,放进钵头,用捣臼使劲压、挤、捣。不一会儿,那种灰不灰、黄不黄的“香灰”,就被我“现做”出来了。
干完这一切,我模仿舞台上的魔术师,往手上吹了一口气,“变”出了一张崭崭新的拾元钞票,然后用这张钞票盛上“新鲜”的“香灰”,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奶奶跟前。
奶奶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感到热乎乎的眼泪,落到了我的头上,脸上,掉到了我手中的“香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