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家旧事一九七六年,苏北海城,京家老宅。
京柏年颤颤巍巍打开那卷制作得非常考究精制的《京家族谱》,借着天窗透射进来的星月的光芒,细细观看。但见族谱前半部分,是京家数百年来先祖的名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详细注解,用简要文字记录此人一生经历的大事。京柏年第一次知道了京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间便是京城有名的商贾,道光十五年两江总督陶澍来海城巡视边防,并观盐政改革的成效。回京后,道光皇帝召见他。海城素有“海氛不靖”之说,皇帝特别问起海城一带的百姓,是否还有带刀佩剑的旧风。陶澍对道:云台山后,鸡犬桑麻,有太平景象。道光皇帝听了大喜,便说:此境与桃源何异?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在京城传开,大家奔走相告,都道在东海之滨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京家祖上便是那时受了蛊惑,差人来海城创办商号,购置宅院。后在京城家道落败,便于清末举家迁往古城。
到了京柏年太爷爷时期,京柏年的太爷爷与两广总督乃至交,中年时应邀做了两广总督的幕僚,专司经营。那段时期,恰是中国洋务运动发展时期,两广所辖区域又是中国与海外最大的通商贸易区,因而京家的财富迅速积累,成为当时富甲一方的大豪。
京柏的太爷爷身在两广,只留下一个最小的儿子留守祖业。那小儿子便是京柏年的爷爷。京柏年的爷爷在海城,不仅继承祖业,而且兴办了缫丝厂、面粉厂和船务公司,若论财富,海城无人能与京家媲美。
跟随京老太爷的另几个儿子,后来做什么的都有,做生意的发了大财,当官的做了大官,还有的为洋人服务,做了买办。京柏年爷爷那一代,是京家最鼎盛的时期,你无论走到中国的哪个地方,几乎都能看到京家的商号。
京柏年看得出迷,渐渐忘却了身上的寒冷和腹中的饥饿。他从被关押的教室里偷跑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已整整一天没有进食,是京家祖先的辉煌业绩让他忘却了饥寒,他的心中,被先辈的豪情所充满。
族谱的后半部分,是这数百年前京家的大事记,京柏年的阅读重点也放在这一部分。但是,当他翻看记录爷爷生平那一章节,读完爷爷守业与创业的介绍之后,忽然发现有几页纸被粘上了。
他知道这本族谱的珍贵,细心地手指粘了唾液,想碾开那几页粘上的纸,但那几页纸粘得很牢,不像是时间久远纸张潮湿后所形成,而像有人专门将它封闭。京柏年将族谱举到窗边细细观察,终于发现被粘起来的那页纸的最下面,有一行蚂蚁大的小字。他仔细辨认,好容易才看清那行字的内容。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那行字的内容是:京家子孙不得擅自翻阅以下封闭内容。
京柏年当然是京家子孙,那行蚁大的小字,显然是京家哪位先辈所题。京柏年知道自己应该遵循祖训,跳开那几页文字,但是,心里却再也抛不开那份好奇。
既是京家族谱,记录的便是京家发生的大事,难道京家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让自己的子孙知道的?既不想让后人知道,那为什么又要把它记录下来?
京柏年的爷爷在他六岁那年便因病逝去,在京柏年的记忆里,爷爷终日郁闷寡欢,不苟言笑,莫非在他一生之中,有着什么离奇的经历,这才导致他如此的性格?爷爷死去后很长时间,他偷听父亲与叔父的谈话,这才知道爷爷是郁郁而终,至死心里都有排遣不去的心结。那至死不解的心结,莫非便和这族谱中封闭起来的内容有关?
京柏年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地将封闭起来的纸张一页页拆开。那几页纸中,是爷爷亲笔所书的一段文字:余京家十三代长房京宗翰,遵循祖训,留守海城,虽不能将祖上基业发扬光大,但亦创办实体,微有建树,不致辱及祖上。
余之一生坦荡,建桥修路,造福乡里,不敢言功;行善积德,广施惠泽,不吝钱财;官家结纳,乡邻颂赞,不致菲薄。惟有一憾事,耿耿于怀数十载,至晚年,终日郁闷,竟不得解。
余已垂暮,每日闭门思过,感时不久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死不瞑目。故撰文留存,百年期后,以示后人。
余之年少意气之时,遇人不淑,交三五酒友,结伴出入青楼之间,后竟致平添孽缘,始有今日之憾。民国四年,余携损友游历苏杭,西子之畔牧花阁内,结交夏氏风月女子,恋其绝色,慕其才艺,沉醉温柔之乡,香裘暗解,罗帐双分,饮鸩止渴,乐不思蜀。夏氏女子婉约温良,不贪百万之财,只求素面布衣,重归乡里。余念其情义,以诺还情,终身不负。然回转海城,遭先父棒喝,如醍醐灌顶,汗颜惶恐。青楼妇人,玉臂千枕,朱唇万尝,不入朱门,不进侯宅,为京家所不容。余复潜心磨杵,以赎迷途之惑,十年之期,终执掌海城京家门户。
余感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少年时之意气,竟祸及后人,余虽万死亦难咎其责。余有三子,长子京洛,聪慧过人,风流倜傥,偏性之顽劣倔强,携重金耽于青楼酒肆,步余后尘,恋残花而不觉,倾败柳而不惑。余痛感其冥顽,虽倾力而为,却不能阻,竟致欢场女子,于民国二十七年,珠胎暗结。余震怒之下,愤而囚子于内堂,令其不得逾雷霆半步,以阻鱼雁之书。然青楼女子腹中珠胎,令余惘然,思绪万千,终不得法。次年春,怀胎十月,行将临盆,忽有人投书京宅,嘱余亲阅。余观之方寸尽失,大汗淋漓,诚惶诚恐亦难挽狂澜。
投书者,牧花阁故人也。夏氏女子其心险恶,撰文痛斥余背信弃义,令其怀恨经年。又告民国五年,产得一女,是为今日浣花楼之薄荷。京洛薄荷,皆余之子女,丧德之合,背经离道,不容孔孟之礼,不在伦常之内。夏氏之恶,宗翰之祸,京家之难,贻笑天下,无颜庙堂。
余闭门三日,不餐不眠,竟致心魔渐入,恶意渐生。欲盖弥彰,必行恶举。乃至薄荷临盆之期,差人贿赂匪类,火烧浣花楼,杀月婆,掳孽子,恶行昭昭,终掩丑闻于襁褓之中,挽京氏声名于狂澜之际。
余子京洛,愤余之匪事,终日郁郁,酗酒为乐,两年后无疾而终。
余女薄荷,难容海城,赐重金船之以南洋,杳无音讯。
十月珠胎,产一孽障,通体灰白,头大如斗,貌若妖人,不为人类。余既痛且恶,埋于南山之上。
往事俱矣。白驹过隙之沧桑岁月,染余鬓发。虽日日诵佛礼教,然心终不得解。眼见百年之期将至,心潮起伏,感一生坦荡,一恶蔽之,他日必归十殿麾下,故留书后人,以为警戒。凡我京氏子孙,欲行其事,先修其德,纵遭后人切齿,亦不枉余苦心一片。
短短几页文字,看得京柏年呼吸急促,大汗淋漓。他这时才知道将这几页纸粘上的必是父亲或者叔父。爷爷晚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但后辈却不想折损爷爷的声名,故选此下下之策,封闭这几页内容,并留字警示京氏子孙不得随意翻阅。
那几页文字,文笔简洁,但叙述的事件却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特别是最后提及的京洛与薄荷产下的孽障,通体灰白,头大如斗,貌若妖人,不为人类,显然就是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京柏年想象着大头娃娃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些寒意。想不到大头娃娃原来也是京家子孙,幸而他早已被爷爷埋于南山,否则,若活在世上,京柏年岂非还要叫他一声哥哥?
京柏年捧着那本族谱,脑袋里胡思乱想,一时竟有些呆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细微的冷风吹来,下意识地回头。刹那间,他魂飞魄散,两只眼睛如铜铃般瞪起,鼻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紧贴着一个人,适才脖子中的冷气其实就是这人呼吸的气息。那人个头矮小,身材瘦弱,面色灰白,头大如斗,赫然就是族谱中提到的京洛与薄荷的孽障,也就是海城人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世上真的还有如此诡异之事?京柏年刚刚自族谱中得知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真的存在,而且还是自己的堂兄。但它早已在出生之际,便已被埋于南山,那当然是早已死去。偏偏就在这时,大头娃娃竟真的出现。京柏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宁愿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向着大头娃娃伸出手去。
他触到了一个真实的身体。
京柏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竟被生生吓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搜寻京柏年的红卫兵小将们包围了京家老宅,他们进去找到京柏年时,京柏年拍着手嘻嘻笑着,正在屋里来回地跑。他的口中还在不断吟念着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红卫兵小将们以为京柏年耍诈,抓住他后百般验证,最后终于确定他真的疯了。自那以后,京柏年疯疯癫癫地在海城的大街小巷里跑,很多海城人都见过这个疯子,但谁都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数月之后,京柏年忽然从海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被福伯带回了乡下,在那里,平安地渡过了**数年时光。
当**结束,京柏年被京雷京扬兄弟接回海城,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最好的治疗。两年之后,病愈出院。其实那次的所谓病愈,只是医生将京柏年心中惧怕的事情暂时封病在了潜意识之中,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记起。至公元二零零四年夏天,大头娃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顽疾复发,囚于内心多年的惊惧一朝迸发,再次被送进精神病院。
如果他看不到报纸上刊登的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他即使再次出院,亦是重新封闭内心深恐的记忆,但偏偏,他从报上得到了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这时,于他才真正是心结顿解,多年积聚的恐惧一扫而空,封闭于潜意识中的记忆如泄闸之洪奔涌而来。
他记起京家老宅阁楼之上有一本家谱。
他记起了二十八年前深夜初遇大头娃娃的所有细节,而且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现在,他将京家族谱郑重地交到了京家这一代的长子京雷手上,如释重负。
京雷京舒兄弟,还有安晓惠与我,看完京家先辈京宗翰的留书,心中俱震惊不已,谁也没有料到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竟和京家有如此渊源。
京柏年作为京家现存的惟一长辈,将族谱传递到下一代手中,便完成了使命,如释重负让他感觉到了疲惫。他在京家兄弟的搀扶下回房安歇,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他睡着时神态安详,一夜无梦,竟是从来没有过的香甜。
而我们四人,围坐在厅堂内,京家旧事让我们很长时间不作一声,大家都需要些时间来慢慢消化那残酷的事实。作为京家后人,京雷与京舒无法评价先人的作为,但旧事仍然让他们心情郁闷,内心不知在发些什么样的感慨。
我此时的处境颇有些尴尬,无意中窥知了京家的秘密,若立刻离开,便显得做作,要惹京家兄弟生疑,所以,我得找些话题来打破此时的沉寂。当警察多年,我已经养成了遇事刨根问底的习惯,所以此刻随口说道:“京老太爷留书中说大头娃娃已被埋于南山,但他居然并没有死去,这里头显然还另有隐情。”京雷面色沉凝,摇头道:“大头娃娃现在已经死去,事情便算完全揭了过去,就算真还有什么隐情,那也是陈年旧事,跟我们这一代人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我们也不想再追究。”京雷这样说,我便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要我与他们一道,保守这段秘密。我的目光依次从面前的京雷、京舒,还有安晓惠脸上掠过,虽然不曾说些什么,但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们我的保证。京雷率先舒了口气,起身说天不早了,他要去睡了。至此时,事情圆满解决,我也起身告辞。
京舒与安晓惠送我到门边时,我偶一侧目,看到安晓惠此刻脸色煞白,刚才在灯光明亮的房间内竟没觉得。京舒这时亦看出了安晓惠的异样,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安晓惠捂着额头皱眉道:“忽然间头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疲惫了。”京舒便关切地道:“那你快回去歇着吧,我送完秦歌就回去找药给你吃。”我慌忙摆手:“你们小两口真把我当客了,我这就走,别耽误了你俩卿卿我我的时间。”京舒冲我瞪眼,安晓惠羞红了脸。我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我很快就把京家老宅抛在了身后。今天发生的事,虽然匪夷所思,但知晓了大头娃娃的来历,终究还是件挺愉快的事。我一定会为京家保守这段秘密,京家在海城根深蒂固,它真的像海城人猜想的那样,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但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了,京家老宅必然又重归平静。
我已经开始等待秋天的一场婚礼,我想象穿上婚纱的安晓惠与穿上礼服的京舒,一定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亲朋好友。
我这时当然没有想到,我竟是再也等不到这场婚礼了,我想象中重归平静的京家老宅,其实还并未平静。
数天之后,大头娃娃再度出现,这一回他的目标是安晓惠。
如果这是一场戏,我在其中还扮演了一个角色。我这个角色,对于整出戏,至关重要。当然,你要在最后才会看到我出现,但其实,我早已粉墨登场。
设局身上微有些凉,安晓惠睁开眼,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阴影让她有片刻的恍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她才看清身处的环境,竟是在屋外檐下的回廊之中。她躺在青石板做成的石凳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此刻只觉有些寒气顺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直透到身体深处。
这个夜晚有别于整个炎热的夏天,微风中夹杂着些久违的清新气息,它柔柔地摩挲着你的肌肤,那种沁凉的感觉,让人沉迷且陶醉。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清凉的夜风和满天浓密的阴云,预示着一场雨的来临。海城在整个夏天里没有落过一滴雨,落雨必然预示着一个季节的消逝。
这年夏天,即将成为海城的历史。
但自己怎么会在回廊之中呢?安晓惠使劲地想,还是只能想到自己躺到床上为止,后面的记忆一片空白。那么,一定是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安晓惠悚然动容,她想,莫非京家这年夏天的灾难,还并未结束?
她从石凳上下来,发现自己赤着双脚,身上穿着那件荷叶领的斜襟上装和曳地的浅绿色百叶裙,她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穿的是件黑色的薄纱睡裙,是谁替自己换上了这身装束?
安晓惠满心惊惧,站在厅堂的门前犹豫着,竟似生怕里面潜藏着什么怪物,开了门,它便要扑将出来,将她撕裂。
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大头娃娃已经被击毙,精神分裂的三叔京柏年已经恢复了正常,就连后院井壁上的地鳖虫都已渐渐散去,所有怪异的现象都已终结,京家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但偏偏,偏偏她这个夜晚莫名地出现在院中的回廊之下,整个京家一片寂静,让她觉得自己孤独无依。
她还是打开了厅堂的门,缓缓地走了进去。
屋里黑暗一片,寂静无声,是她熟悉的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她左顾右盼,看不清黑暗里的任何东西。京家的人显然都已睡去,他们心中再没有了惊惧,必然睡得很香甜,当然也不会想到,安晓惠会深夜独自在老宅里游荡。
安晓惠想,这一定是场梦吧,也许前段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这才会让自己身处梦境。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很疼,梦中不该觉得疼,所以,这不是梦。
安晓惠觉得手指间特别爽滑,好像是脸上搽了什么东西。她急步向卫生间方向奔去,纵是在黑暗里,她也不会撞倒任家具。
卫生间柔和的灯光亮起,让她心中惊惧稍减,在所有的传说中,邪恶都是惧怕光明的。安晓惠站在镜子前,瞬间满身的毛孔都迸张开来,脸上现出极度惊骇的表情。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怪异恐怖的脸。
她的眉像两道黑色的疤痕横在眼睛之上,血腥的嘴唇向外延伸,嘴巴明显大了一圈,更让她惊惧的是她的两边脸颊上,红扑扑一片,像灵堂前摆放的纸人。脸颊上的红不同于嘴唇的血红,它虽然浓艳,但却显得很柔和,像是一层层涂抹上去的胭脂。
现在已经很少再有女孩用胭脂了,她们使用腮红,每次淡淡地在两颊上刷上一点。腮红比胭脂更自然。现在这些女孩一定不会知道胭脂在过往的数千年间,一直是女人用来装扮自己最重要的化妆品。但就算数千年间,估计也不会有人一次使用这么多胭脂,它们让安晓惠变得恐怖可憎,有如鬼魅。
安晓惠喉咙里发出些呜咽,她以手掩面,身子剧烈地颤动。
蓦然间,她重重一拳击出,击碎了面前的镜子。手上缓缓渗出些血迹,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只是盯着镜中的人影,眼中尽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镜子碎裂,映现出许多个人影,此刻更觉恐怖。
安晓惠拧开水龙头,用手捧水浇到自己脸上,胡乱抹着,再抬头时,镜中人的脸上污秽不堪,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美丽。
安晓惠惊叫一声,撒腿狂奔。京家老宅如此寂静,竟似已没有一个活人。安晓惠在厅堂中央站定,惶然四顾,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她想到了京舒,记忆的最后一刻,他与自己躺到了床上。现在,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京舒呢?他是否还在酣睡,还是此刻亦遭逢了变故。
安晓惠不再犹豫,跋足往楼上跑去。推开卧室房门,打开电灯开关,房间内亮如白昼,本可以驱散些她心中的不安,但是,床上那浓艳的血渍,却让她的一颗心迅速沉了下去。
京舒倒在血泊之中。
安晓惠扑上前去,抱住京舒,厉声呼叫他的名字。京舒的身体还有余温,但却是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来看一眼最心爱的女孩。安晓惠的眼中落下泪来,她明知无望,但还是不停地摇晃着京舒。
“京舒京舒你醒醒!京舒京舒你回答我!”京舒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他的体温正在渐渐消失,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今晚临睡前,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京舒说明天要带她去海城最大的婚纱店去选婚纱,但现在,即将成为新郎的京舒已经变成死人,穿上婚纱的安晓惠,再也不能成为他的新娘了。
泪痕在安晓惠的脸上渐渐干涸。安晓惠想,大头娃娃和那个叫马田的残肢杀手已经死了,还有谁会下此毒手呢?京舒显然死去不久,那么凶手很可能还在京家老宅内,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举动。
她身上的寒意更浓了些。
外面的风这时似乎变大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雨声透过窗棂打湿了窗帘,白色的窗帘便随风而舞,屋里墙壁上的阴影亦随之而动。
安晓惠突然站起来,离开京舒的尸体,直奔楼下京雷的房间。她想到威震海城的铁罗汉足以对抗任何凶悍的杀手,有他在,那么便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京雷的房门虚掩着,踏进房门只一步,安晓惠便闻到了那么浓的血腥味。
拉开灯,京雷背朝着房门,正在酣睡。
安晓惠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像京雷这样的练武之人,理应警觉性很高,现在自己这么大动静进到他的房里,他竟恍然不觉。
安晓惠走到床边,轻轻将京雷翻过身来,只见京雷圆睁双目,嘴巴张开,满脸都是错愕惊惧的表情。他的七窍之中,都有未干的血渍。
铁罗汉京雷竟也和京舒一样,死在自己的床上。
安晓惠失神落魄地走出京雷的房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此刻京家老宅之内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息,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充满了诡异可怖的味道。安晓惠知道此番京家遭逢了极可怕的对手,他竟能在悄无声息之间,杀死京舒和京雷兄弟。虽然没有查看,但是,她相信京柏年此刻多数已遭不测,要杀一个垂暮的老人比杀两个年轻人要容易得多。那么说,此刻京家老宅内,她便是惟一的活口了,凶手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此刻身处险境。
安晓惠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她脸上的惊慌一点点凝固成一种决心。
她站在楼下厅堂中央,忽然大声道:“你是谁,快出来。”她的回音响起,但没有人回答她,甚至周围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安晓惠再巡视一圈,忽然觉得好像有双眼睛在窥视自己。她心中寒意顿生,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个头很矮,全身都被罩在一块毡毯之中。
安晓惠逼视着它,内心除了惊惧更多的是疑惑。自己刚才明明查看过楼梯的方向,根本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但转瞬之间,他便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他的行动,当真敏捷,犹如鬼魅。
现在安晓惠与披毡毯的人面对了,她脸上的惊恐一点点平息下来,相反,倒轻轻吁了口气。
“你不是死了吗?”她大声问。
披毡毯的人摇了摇头,嘴里呜咽了一句什么。
“京雷和京舒都是你杀的?”安晓惠再大声地说。
披毡毯的人点了点头。
接下来安晓惠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她缓缓走到披毡毯的人身边,长叹一声道:“你实在不该来的,有些事情我们其实都错了。”披毡毯的人摇摇头,裹着毡毯的手拉住了安晓惠的胳膊。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安晓惠奇怪地问。
披毡毯的人点头。
安晓惠轻轻跟在披毡毯的人后面,一边走,一边叹道:“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简单,但现在既然已经杀了京家兄弟,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披毡毯的人不说话,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披毡毯的人领着安晓惠来到楼上,径自走到京舒的卧室门前。安晓惠还想问些什么,但披毡毯的人已经径自走了进去。
安晓惠只能跟着进入房间,她看到京舒仍然躺在床上的血泊中,面孔已变得煞白。一些伤感不自主地弥漫开来,与京舒相处的这半年多时光像电影样在她脑子里回现。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安晓惠走到床边,握住京舒的手,低低唤他的名字。
“京舒,京舒,京舒……”她的语音里满是歉疚。
披毡毯的人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着安晓惠与血泊中的京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晓惠的伤感愈来愈强烈,到最后她竟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叔叔,我们都错了,当初京宗翰火烧浣花楼,实在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他不闻不问,事态的发展将更加不可收拾。我们都错怪了京家,我们不该来找京家报仇。现在,我很后悔,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择安安静静地离开,不伤害京家的每一个人,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京家。”这房间里现在只有她与那个披毡毯的人,她的话显然是说给披毡毯的人听的。她居然管披毡毯的人叫叔叔,她是谁,披毡毯的人又是谁?
泪痕还沾在脸上,但安晓惠的哭泣忽然凝固在脸上。她感觉到握在手中的京舒的手动了一下,她再仔细看时,京舒的眼睛也睁了开来,那受伤的眼神,显示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
但京舒醒来却是件让安晓惠惊喜的事情,她喜极而泣,泪水重新溢出眼帘。
“你是谁?你跟我们京家有什么仇恨,要处心积虑来加害我们!”京舒厉声道。他那凌厉的眼神之中,包含着莫大的痛苦和遗憾。
“京舒,我……”安晓惠想解释些什么,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京舒,你什么都不要问了,我会立刻离开京家,再不回来。”“就算你要走了,也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另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安晓惠转身,看到门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赫然就是适才在房中七窍流血死去的京雷。不仅是京雷,在京雷的边上,还有一架轮椅,轮椅上的人虽然脸上缠着绷带,但看那身形,竟然是本应在医院中接受治疗的京扬。
京家三兄弟此番是布好了一个局让安晓惠钻,安晓惠彻底绝望了。最后,她的目光转向了倚立在窗边披毡毯的人,大声道:“那么你是谁?”披毡毯的人呵呵笑了笑,把毡毯从头上拿开:“京家人都没见过大头娃娃,如果想用大头娃娃引你说出实话,这个任务当然只好交给我了。我弯腰屈膝这么长时间,真的好累。”现在你们知道这出戏里最先出场的人是谁了吧。
不错,那就是我,秦歌。
释疑“好了,所有的事情到这里都该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弄清楚事实的真相。每一部悬念片里,最后的情节都是侦探来公布答案,我们这出戏当然也不例外。”京扬在轮椅上轻松地说。
现在的场面是四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安晓惠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把实情说出来。同时,她心里还有些疑惑,来京家之后,她自认为一直做得很好,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角,让京家兄弟发现。
“就在几天前,当三叔把那本京家族谱交给我们看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来京家是个错误,现在,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你们也必须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京雷抱臂微笑:“我们之中第一个怀疑你的是京扬。”安晓惠点头,这时她已经安静下来,并且,在得到京家兄弟允诺之后,还去洗手间里洗了脸,她又恢复了那种清纯出尘的美丽。
“我就知道怀疑我的人一定是二哥,他在你们京家兄弟中最有智慧。”“但你能否想到,是哪件事让我开始怀疑你?”京扬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你一定可以自己想出来。”安晓惠凝眉思索,过一会儿,轻叹一声:“我实在太性急了些。”京扬点头:“不错,如果不是三天后,我的汽车就发生爆炸,那么我还真不会一下子怀疑你。”“等等!”我在边上叫道,“你们俩人说话千万不要那么含蓄。现在这屋里还有三个人,你们打哑谜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把大家弄得都一头雾水。所以,我请你们说话尽量详细点,说点大家都听得明白的,成吗?”京雷这时也走到我边上,拍拍我肩膀:“不错,你们俩都是聪明人,但总得照顾一下我们这些愚笨的人吧。”京扬微微一笑:“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们在楼下聊天,我从楼上下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当时我还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对间谍感兴趣了。”安晓惠居然很配合,她现在显得从容不迫,丝毫没有那种失败者的恐慌。
京雷想起来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京扬怀疑安晓惠,跟那本书有什么关系。
京扬说:“那是本记录二战时各国间谍秘闻的书,当时我说,我其实只是对其中一个名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感兴趣。正是我的这句话,导致我们这位美丽的小姐对我动了杀机。”安晓惠居然毫不迟疑,立刻点头赞同:“那时我便预感到二哥一定会怀疑到我,我不能让他揭穿我的秘密,所以,当晚,我便做了安排。我知道二哥开车前有坐在车里抽烟的习惯,而且,他只用火柴。”“其实在借阅那本书的时候,我只是怀疑这个夏天发生在京家老宅的种种怪事,都跟人的意识有关,而恰好我知道那个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拥有这种能力,所以,我就借了那本书,想了解控制别人意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那本书却替我引来杀身之祸。”安晓惠略有些不安,向着京扬道:“如果现在二哥真的身遭不测,那么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二哥无恙,小妹我真的打心眼里高兴。”“那美国间谍到底有什么样的神通,竟能惹出这么多事来。”我不解地问。
“我想晓惠一定也知道这个美国间谍的事,他生来就有那种决定别人意识的能力。小时候,在商场里,他只用一张小纸片便能买上一大堆东西,因为他让商场收银员相信,他递过去的小纸片是足够付账的钞票。后来美国一个间谍组织找到了他,为了验证他的能力,将他带到一家银行里,让他在五分钟时间里,从银行里取出一万美金来。结果,他又是凭着一张小纸片,让银行职员相信那是存折,顺利地取出了一万美元。后来,那个间谍组织还对他进行了多项测试,包括把他关在一个全封闭的房子里,吩咐所有的看守都不得与他说话,间谍组织的首领还亲自坐镇。整整一夜,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关押罗伯特·卡伦的房间,但是第二天早晨,罗伯特·卡伦却买好了早点给大家送过来。他昨夜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让大家都相信他还呆在房子里,自己却早已溜了出去。后来,罗伯特·卡伦成为那个间谍组织最优秀的间谍,在二战中,美国**甚至想过让他去刺杀希特勒。”安晓惠低头不语,京扬说的那个间谍故事,她自小就烂熟于胸。京扬既然知道了那故事,又岂会想不到这年夏天京家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控制了京家人的意识,从而让他们相信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提到了罗伯特·卡伦的名字,三天后的早上便发生了爆炸事件,我在手术台上时,便想到这是有人要杀人灭口,而我那时还并不知道什么事情,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已经接近了事实的真相。那一天晚上,京家老宅里除了我们三兄弟,只有安晓惠一个人,我就从那时开始怀疑起她来。”安晓惠叹息:“如果我不是太过性急,过上一段时间再采取行动,也许一切都会改变。”她怔怔地望着京扬,“京家这一代有了你这样的人,不重新崛起海城那才是怪事。现在,我还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头娃娃的关系,用大头娃娃引我露出破绽的主意一定也是你想出来的。”“我那时只是怀疑你,但还不能确认,因为像你这样的女孩,实在看不出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把我们京家搅得人心惶惶。我在医院里,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调查结果跟你说的一样,你有一个正在服刑的父亲,周围的人证实,你确实是在十六岁那年回到父亲身边。你的父亲是个混蛋,好吃懒做,嗜酒如命,他不仅不能照顾你,而且经常用你辛苦赚来的钱去赌博喝酒。后来他因为盗窃被判了刑,你便一个人在这城市艰难地生活。这一切都跟你当初对京舒说的一模一样,我几乎要怀疑自己判断错了。”“我实在想不出我的身世会露出什么破绽。”安晓惠说。
京扬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而且煞费苦心,为了安排这个身世,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这一点,我非常佩服你。我在医院里冥思苦想,还是一点破绽都找不出来,后来,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采用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安晓惠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我还是想不出你用的办法。”“我派人到了你父亲服刑的监狱,我的人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他便道出了实情。我的人第一句话道明自己的身份,告诉你父亲,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海城京家的人,第二句话是只要他说出实情,那么,京家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条件。”安晓惠恍悟,叹道:“海城的人谁不知道京家,又有谁不愿意和京家人攀上关系,再加上第二句话的许诺,那个混蛋立刻就会道出实情。在现在这个社会上,金钱加上势力,真的是无往不利,相比之下,我给那混蛋的好处便实在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京扬继续往下说:“到这时,我便确定了京家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捣鬼。我又想到,你在京家,不可能冒险从我跟大哥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在我车底洒上汽油,你用六年时间精心布下这个局,也不会因为这点事铤而走险。所以,我想到,你或许还有帮手。”“我在京家几乎根本不和外人接触,你怎么会想到大头娃娃跟我的关系?”“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你跟大头娃娃有什么关系,虽然我们都听到了你叫他叔叔。我最终确定你的帮手是谁,这得感谢秦歌破了残肢杀手的案子。”我在边上不解地道:“残肢杀手跟京家老宅有什么关系?”“关系重大。”京扬重重地道,“六年前,你跟京舒的一些朋友相继死去,每一件都看似意外,但背后却全都另有隐情,这一点,在你破获残肢杀手的案子后,曾经把你的猜想对我说过,你怀疑朋友们的死都是残肢杀手马田搞的鬼,但因为马田已死,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去证实。”我点头:“不错,虽然不能证实,但我可以确定那都是马田所为。”“这个夏天,发生在京舒身上的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了,京舒接连在现实里见到了你们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朋友。现在我知道了那些不过是有人控制了京舒的意志,京舒见到的人,只是他以为自己见到了。见到与以为见到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不错,死去六年的人,怎么会在现实里出现,除非是鬼魂,但这世上又是没有鬼魂的。”我摇摇头,接着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把安晓惠跟残肢杀手联系在一块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安晓惠说,“京舒产生的幻觉不会凭空产生,一定得有人给他暗示,换句话说就是把他的意识往昔日的朋友身上引。如果控制他意识的人是我,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朋友死亡的事情?而我确实知道了,我知道的惟一途径,就是杀害你们朋友的人亲口告诉我。”我点头道:“莫非在二哥车下洒汽油的人便是马田?”安晓惠无语点头。
京扬抚掌笑道:“你真的很聪明,幸亏我在医院里,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直到今天才揭开事情的真相,如果我开始一怀疑你便找你出来对质,那么,你一定可以将你所有的破绽都尽数弥补,那我们京家就真的在劫难逃了。”安晓惠摇头道:“我实在是低估了京家的人。在来京家之前,我对京家这一代的人做过详细的调查。大哥京雷重义气,做人坦荡,善恶分明,身上带有很浓的江湖气,这样的人心思便不会太缜密。二哥你从商多年,精明干练,学识渊博,但旗下十余家公司,必然牵扯你很大的精力,让你无暇顾及京家。老三京舒,是个情感丰富性格脆弱的人。”安晓惠说话时眼睛瞟了一眼边上的京舒,京舒眼神落寞地盯着她,那里面有些让她不忍面对的东西。她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狠下心肠,“京舒严格意义上讲,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浮夸子弟,他自己并没有太大的能力,但因为京家在海城的声势,所以骄傲自大盛气凌人,在遭遇朋友之死的打击后,终能改变性格,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人当然也不足惧。我计划了六年,然后才选择今天夏天才发动这个计划,我本来已是算无遗策,但还是低估了京家老二,也就是二哥你。”轮椅上的京扬摇头摆手:“你这是在夸奖二哥了。”“二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最后如何确认控制京家人意识的人就是我?”“这很简单,我知道控制别人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和催眠差不多,这需要运用暗示或诱导的手段让人进入一种特殊的类似睡眠又非睡眠的意识恍惚心理状态。你在控制别人意识,或者说催眠别人的时候无法运用语言与行为作为媒介,那么必须得借助于某些物件,比如说摇晃旋转的物体来具体实施。我在医院里,让大哥回来对京家老宅进行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在京舒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只五角形的风车,在福伯的卧室墙上看到了你送给他的那幅图画。大哥虽然没在三叔的房里发现你留下的东西,但经过询问,三叔见到地鳖虫受惊的那个早晨,是你搬了一台电扇对着三叔。按照常理,你应该知道电风扇是不能正对着一个正在出汗的老人的。这种种迹像都让我确定,你就是那个能控制别人意识的人。”安晓惠颓然苦笑:“原来我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还有这么多破绽。”京扬目光一凛,纵是纱布蒙着面孔,还是让安晓惠觉出了一种威严的气势。
“你催眠三叔,让他再次见到大头娃娃,导致他精神再度分裂,被送进精神病院;你知道福伯晚年心中最难释怀的就是女儿朵云的死,你让他在无意识中将剪刀插进自己的胸口;你还在我办公室里留下那个旋转仪,在我大战在即之时催眠我,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无法指挥作战,导致我的证券公司一次损失数千万元;你还催眠大哥与京舒,只是时机还未成熟,否则他们定会走进你为他们设定好的灾难之中。现在,我只想问你,你到底和京家有什么仇怨,要这么狠毒地来加害我们。”此刻的安晓惠非常镇定,但满面凄然。她怔怔地盯着京扬好一会儿,这才叹息一声,摇头道:“我在一开始就说了,我出现在京家,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是这个错误我们都知道得太晚了些。”她停顿一下,调整自己的情绪,接着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我来京家的目的,那事情还得回到六十七年前。”听安晓惠说到六十七这个数字,我脑袋里糊涂了一下,接着飞快地算出,六十七年前,其实就是一九三七年。据京家族谱中京宗翰的留书记载,那一年,京宗翰用钱买通匪人,火烧浣花楼,杀月婆,掳孽子,当真可以算是京家的多事之秋。
胭脂桃红飞满天京宗翰对于如何处置薄荷,确实伤透了脑筋。这个始到今日他才知道是自己女儿的女人,自小便在青楼中长大,十八岁时便挂了琴海书寓的头牌,不知接待过多少达官贵人、商界巨贾,而且,她与京洛的丧德之合,更是不容于这世上。京家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她永远自海城消失。
如果薄荷是一般的女人,这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但薄荷是京宗翰的女儿,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何况是素有善名的京宗翰?
后来,京宗翰终于想出了一个安置薄荷的办法。
京家的生意做得很大,那段时间,恰好有一船的货物要运往南洋,京宗翰便修书一封,差人将薄荷随船送至南洋,托付自己一个朋友照顾。想到这个女儿自小流落青楼,丝毫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京宗翰心中愧疚,便偷偷将一笔巨款交给送薄荷去南洋的人,让他到达南洋后转交给自己的朋友,务必安排好薄荷在南洋的一切生活。
但是事情偏偏出了意外,薄荷此一去便杳无音讯。数月之后,京宗翰遣书给南洋的朋友,得知他根本没有见过薄荷。
京宗翰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知道薄荷的下落,他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事实上薄荷没有到达南洋,却被人卖到了泰国,卖他的人就是京宗翰所派送她去南洋的人。巨款蒙蔽了他的双眼,利欲熏心的他中途搭乘另一艘商船,到达了泰国。背叛了京家,他自此后便要隐姓埋名过他的幸福生活,薄荷于他自然是个累赘,所以,他便将薄荷卖到了泰国一家妓院之中。
薄荷在泰国的经历,已不用安晓惠多说,大家便知一定是辛酸血泪,凄惨孤苦。那时她心里还在思念远在异国的京洛,能够与京洛重逢是支持她活着的惟一支柱。同时,她把这一切凄惨的命运都归结为京宗翰的狠毒,如果不是他坚决反对她与京洛的事,那么,她与京洛必然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哪里知道,她与京洛本是同胞兄妹?
仇恨时刻伴随着薄荷,仇恨已经成为她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她四十岁那年,终于用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她独自生活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庄里。当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叫猜波的男人时,便下决心要嫁给他。
猜波当时已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面目狰狞,身上常年污秽不堪。但他却是泰国传说中著名的降头师。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其实我的名字并不叫安晓惠,我也不是中国人。”安晓惠低低的声音说,“我的名字叫胭脂,我就是泰国降头师猜波的第三个孙女。”屋里众人全都张口结舌,这样的事实真相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刻面对的,竟然会是泰国降头师的女儿,这样,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能够控制别人的意识了。
“奶奶一直以为是京宗翰害了她的一生,所以自小便培养我们对中国海城京家的仇恨,在我十六岁那年,她便送我来到中国,精心设置了这样一个局。她要搅得京家不得安宁,我不知道,原来人愈是到了老年,心中的仇恨愈会变得强烈。这么些年,在她的熏陶下,替奶奶报仇也成了我跟妹妹活在这世上惟一的使命。”“你还有个妹妹?”京扬道。
“我的妹妹叫桃红,名字都是奶奶起的,她取的是胭脂桃红满天飞的意思。”“那么你奶奶现在还活着?”“她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说她要一直等到我替她报了仇,她亲耳听到仇人的后人凄惨的下场,她才能安心去死。”我看到京雷京扬脸上变了颜色,那么深的仇恨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
“我来到中国,很快就用我的异能找到了叔叔,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大头娃娃。京宗翰的留书里说已将大头娃娃埋在南山,你们一定奇怪他为什么还活着吧。我告诉你们,是一个江湖客救了他的命,江湖客救他,只因为看中了他是个畸形儿,而这个畸形儿却可以帮助他在卖艺时多赚点钱。”“那么,大头娃娃和马田之间又有什么关系?”“马田管大头娃娃叫爷爷,因为那个江湖客死后,一直是马田的义父照顾大头娃娃。马田的义父是那个江湖客晚年收的徒弟。”“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们事实的真相,因为我知道了,原来奶奶的仇恨从一开始就错了。她跟京洛的爱情是错误的,京宗翰拆散他们是必须的选择,而她在泰国的凄惨生活,只怪那个利欲熏心的小人,如果京宗翰有错的话,也只是用人不贤。现在,我要回泰国告诉奶奶,她错了,她可以放弃心里的仇恨了。”京家兄弟面面相觑,就连京扬都说不出话来。京舒更是跌坐在床上,一脸凄然。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安晓惠,确切地说是胭脂的脸上,心爱的女孩转瞬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他心里痛到了极处。
这时他心里想到,穿上婚纱的胭脂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新娘了。
而京雷京扬兄弟这时心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京雷担忧地看看满面痛楚的京舒,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问胭脂:“你既是薄荷的孙子,如果论起来,也算是我们的妹妹,你的奶奶设这个局来加害我们京家,难道她就没有想到你跟京舒的血源关系?”胭脂落寞地回头看了一眼京舒,苦笑道:“你们放心,就算在我们泰国,兄妹也是不能通婚的。奶奶嫁给爷爷后不能生育,她便从猜波的中国弟子中选了一个收为养子,其实我与你们京家,一点血源关系都没有。”京雷京舒俱各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晓惠!”胭脂忽然听到京舒低低叫她的名字,她全身一震,抑制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适才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京舒的这一声呼唤,却让她再也忍俊不住。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京舒,低低地声音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安晓惠,现在我是胭脂,泰国降头师猜波的孙女。京舒,对不起。”京舒冲到胭脂的身后,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奶奶对我们京家的仇恨是错误的,那么,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就算我留下来,我们也再回不到从前了。”胭脂低泣道,“京舒,我们之间的事情注定是一场错误,我终将回到奶奶身边,现在,忘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京舒凄然,身子渐渐凝固,但双手却仍搭在胭脂的肩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落魄地道:“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秋天就要到了。”在秋天里,穿上婚纱的胭脂再不会成为他的新娘了。
京雷上前,揽着三弟的肩膀,想劝慰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胭脂转身,泪痕还挂在脸上,但神情已变得坚定:“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也该走了。在我临走之前,我只希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京家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无言以对。胭脂这年夏天在京家的所作所为,岂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但这时候,有谁能难为这样一个独自身在异国的女子?
我慢慢踱到了胭脂的面前,心里纵然不忍,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在中国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福伯的死与京扬的爆炸案都跟你有关”这时候我脑子里灵光闪现,已经想通了章良为什么在我们严密监控之下仍然能死在自己家中,他上楼时碰到的那女子必定就是胭脂,她用手表转动的指针催眠了他。我沉默了一下,接着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些案子也跟你有关,那需要我们调查后才能确定。但是,不管怎样,你已经不能再回泰国了。”胭脂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一样。
“我是个警察,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罪犯。现在你在我眼中,不是泰国大降头师的孙女,你是一个罪犯。”胭脂忽然笑了笑,两只手并拢向我伸过来。我从腰上取出手铐替她铐上,就在这时,我听到京舒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回身做个抱歉的表情,再重重地道:“对不起,我是个警察。”胭脂的目光又与京舒的相撞了,她的眼神里充满忧伤。
“京舒,我要走了,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你,我在桃花山上从来没有使用过我的异能,爱上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忽然奇怪地睁大了眼睛,我看见胭脂的嘴还在动,但却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那边的京雷京扬兄弟面上也现出跟我相同的表情,只有京舒,神情变得激动起来,他往前紧冲几步,胭脂却含泪向后退了退。我的记忆便到这里成了一片空白。
许多年之后,回想起往事,我仍然想不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胭脂站在我的面前,我的记忆变成一片空白,然后,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瞬间,京舒的卧室里只剩下四个男人。胭脂已经不见了。
我的手中还拿着我的手铐,原本它已经扣住胭脂的两只手,但胭脂居然不见了。她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名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可以自严密监控的密封房间里走出去,胭脂也做到了。她说她要回泰国,我想她后来一定做到了,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名叫胭脂的女孩。两年之后,云天路拆迁,伫立百年的京家老宅随同它周围的建筑,一道走进了海城的历史之中。那年春天,我去京舒的新房子,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京舒正站在庭院里出神。在他周围,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都恍然不觉我的到来。
我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他对着桃花轻轻吟念一首词: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一刻,我知道京舒又想起了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