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观昔之论杜者备矣,其最称知杜者莫如元稹、韩愈。稹之言曰:“上薄《风》、《骚》,下该沈、宋,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愈之言曰:屈指诗人,工部全美,笔追清风,心夺造化,“天光晴射洞庭秋,寒玉万顷清光流”。二子之论诗,可谓当矣。然此犹未为深知杜者。论他人诗,可较诸词句之工拙,独至杜诗,不当以词句求之。盖其为诗也,有诗之实焉,有诗之本焉。孟子之论诗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诗有关于世运,非作诗之实乎。孔子之论诗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又曰:“可以兴、观、群、怨,迩事父而远事君。”诗有关于性情伦纪,非作诗之本乎?故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得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明人之论诗者,推杜为诗圣,谓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万世也。使舍是二者而谈杜,如稹、愈所云,究亦无异于词人矣。甫当开元全盛时,南游吴、越,北抵齐、赵,浩然有跨八荒、凌九霄之志。既而遭逢天宝,奔走流离,自华州谢官以后,度陇客秦,结草庐于成都瀼西,扁舟出峡,泛荆渚,过洞庭,涉湘潭。凡登临游历,酬知遣怀之作,有一念不系属朝廷,有一时不端痌斯世斯民着乎?读其诗者,一一以此求之,则知悲欢愉戚,纵笔所至,无在非至情激发,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岂必辗转附会,而后谓之每饭不忘君哉!若其比物托类,尤非泛然。如宫桃秦树,则凄怆于金粟堆前也,风花松柏,则感伤于邙山路上也。他如杜鹃之怜南内,萤火之刺中宫,野苋之讽小人,苦竹之美君子,即一鸟兽草木之徽,动皆切于忠孝大义,非他人之争工字句者所可同日语矣。是故注杜者必反覆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馀悲,悄乎有馀思也。臣于是集,矻矻穷年,先挈领提纲,以疏其脉络,复广搜博征,以讨其典故。汰旧注之楦酿丛脞,辩新说之穿凿支离。夫亦据孔孟之论诗者以解杜,而非敢凭臆见为揣测也。第思颛蒙固陋,继漏良多,幸逢圣世作人、文教诞兴之日,从此益扩贝闻,以补斯编之阙略,是又臣区区之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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