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十六号。
程青提着刚买的食材刚进院门，就发现梨树上坐着一个银白色的人，正用小刀削梨玩。
“不吃就别摘。”程青瞥了那人一眼，语气不太好。
“不就一个梨吗？”夜歌尽憋嘴，不以为然。
“这棵树，本是棵要死的树，无生花了很多心血才让它活下来，开花结果，滚下来。”程青看着这棵梨树，那时无生还未及筓，来南城寻住处，因看中了这棵树，自此便在这里住下。
本该要死的树，却在她的手中又活了过来，她费了多少心思他一清二楚。
夜歌尽不为所动，程青便不再理他，提着食材就往厨房走去。
“我说，十一，你不会一辈子都要窝在这个小院子吧？”夜歌尽从树上一跳而下，身姿轻盈，跟上程青，见程青竟洗手作羹汤，惊恐万分，好一会儿，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有问题？”程青麻利地处理着手下的鱼，神情淡漠。
“难怪刑罚司会担心了。”夜歌尽似乎有无奈。
他好不容易把祝遥抓了回去，才回到南城。出来前，祝遥对他说了些话，不得不说，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哼，杞人忧天，我从来都记得自己的使命，无需他担心，既然禁解了，就让他好好待在里面，还能留他一命。外面的事情，我自有思量。”程青又开始处理蔬菜。
“那个无生，虽寒碜了点，不过倒也有趣。”夜歌尽想起无生的模样，实在不像个女子，可是性子倒挺对他胃口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因为什么原因，才能让你留在她身边做保镖近十年。”
十一是什么人，他是什么身份，这可完全不会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可是事情竟然发生了。
“还是说因为二十九？”夜歌尽吐出了一个数字，同时双眸不离程青的眼睛，不放过他的丝毫变化，可惜程青眼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祝遥让你问的？”程青将切好的食材一一用盘子装好，然后等无生回来烹煮。
“也不全是。”夜歌尽尬笑，他也想问，估计里面所有的人都想问十一这个问题吧。
本该十年前就该做的事情，十一却直到现在未曾动手。
但是，他们却丝毫不会怀疑十一，因为他为此而生，他是他们的希望、信仰，他是他们的神。
“时机未到。”程青擦干了手，摸了摸衣摆处的黑色镰刀，再抬头，眼中尽是冷冽，“无生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滚远点，别在她眼前晃。”
“是是是，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了，难过。”夜歌尽想起季花楹，心里就憋屈得很。
话音刚落，夜歌尽就离开了，程青也不去管他。
准备离开南城，夜歌尽还是不放心季花楹，黑着脸去了季家一趟，季花楹已经回去了，依旧在院子里绣嫁衣。
夜歌尽看着那件鲜红的嫁衣心里就堵得慌，趁着晚上把它偷了出来，而后学着季花楹在上面绣了个自己名字的字样，心里这才舒服了点，虽然字歪七倒八的。
想他双手何曾拿过绣花针，今日竟做了这等幼稚荒唐的事，夜歌尽心里又气不打一处来，胡乱把嫁衣丢回季花楹的房中，就走了。
翌日清晨，季花楹起来一看这“杰作”，呆愣了一会儿，菡萏迟疑道：“小姐，这…”
“没事。”季花楹将嫁衣收了起来，不在言语。
七月，梅雨时节，长江中下游沿岸地区纷纷下起了雨。
无生坐在屋檐下，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心绪有些不宁。
习惯看向身侧，发现身侧空空去也，程青不在，去天工阁给她拿药了。
马上就是十五月夜了，她懒症犯了，不想动，程青便一人去天工阁拿所需药材。
近日越来越依赖青爷在身边了，这才多久，她就心绪不宁。
将来，要是没了他，还真是不如死了。
无生想了想，苦笑，寻了把雨伞就出门了。此时雨倒是不大，鹅毛细雨，绵绵凉凉。
无生便撑着伞朝天工阁走去，刚到天工阁门口，便遇到了出来的程青，他手上还拿着两个小木盒，无生鼻尖一动，便知里面是药材。
“不是不愿意来吗？怎地还是出来了？”程青快步走到无生身边。
“这不想起你出门没带伞，就来找你了。”无生一笑，将伞撑过程青头顶，程青比她高大半个头，所以她有些吃力。
程青一把拿过无生手中的伞，将手中的药盒丢给她，而后两人便一起回朱雀街十六号。
而后几日，程青发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无生这几日除了睡觉和去茅房，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或者说，总是出现在他眼前，他去哪都要跟着，从前虽然也是如此，可那是她怕死，要寻求他的保护，所以要他寸步不离她的身边。
最近却是反了起来，处处护着他，似乎在保护他？程青猜测只有这一个可能，约摸是怕他死了，她的安全无法保证吧。
其实现在的无生完全不需要他保护，更甚，她从来不需要人保护，她够聪明，够强大，对上任何人，只要她想跑，别人绝留不住她。
就是硬抗，能让她败下来的人也不多。
她常说，自己怕死，可同时又爱凑热闹，管闲事。别人都以为她是仗着他在身边，才如此肆意妄为。
可其实她每回，她都是抛开了性命，约摸是真的想死的，哪里是怕死的胆小鬼。
原因，程青不知，十岁以前的无生，他不了解，入大悲寺以前的无生是什么人，来自何方，他也不知，除了小一这个名字。
那是她中毒发作的第一个月夜，她躲在一个角落里，疼得缩成一团，脸上不知是被汗水或者泪水流满，娇弱的唇也被咬出了血，双手死死抱着一把刀，同时死死盯着他。
那种毒带给人的痛楚，他是知晓的，千刀万剐，拨皮刮骨之痛，不弱凌迟，是为惩罪。
程青明白她眼中的意思，那是戒备，对敌人的戒备。
这时，他与无生认识刚半年，平日里这人黏糊糊地贴在他身边，看似亲密无间，其实她心里并不信任他，一直戒备着。
这不仅仅是对于他一人，她对任何人都如此。
程青那时想，这点她倒是跟他挺像的，倒是可以拐走进竞技场。
他们这一类人，生活在黑暗里，同行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但他们不是同伴，他们是对手，能走到最后的，只有一个人。
“不要去。”他记得，有人曾经试图阻拦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拔出了自己的剑，对着面前的人，眼中杀意迅速升起。
任何阻拦他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这是那个人从小就告诉他的。
这一刻，程青是真的起了心思，把无生拐了带进竞技场，只是看到她身上的灰色衣袍，想起半年前见过的那个老和尚，冷哼一声，不能动她。
程青就站在离无生不远处，冷眼看她生生疼了几个时辰。
直至破晓，疼意才渐渐褪去。
才十岁的孩子，竟能熬过去，倒是好心性，程青心中把无生拐进竞技场的念头又升起了。
这时，熬了一整夜的无生疲惫不堪，再也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程青这才走过去，蹲下来，打量这个小和尚，伸手抽了抽她的刀，却是不动分毫，睡着了力气还这么大。
“阿娘，小一终于又看见你了。”睡梦中的人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娘亲，柔软了几分，终是卸下了防备，像个孩子，她本该也只是个孩子。
无生的头不住蹭了蹭程青的手，他一哆嗦，迅速抽了自己的手，无生没在意，继而蹭了怀中抱着的刀柄，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糊了，糊了。”耳边突然想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将程青从回忆中唤了回来，伴随着还有一股糊味。
程青一看，锅中的菜已经糊了，无生见状，一把抢过程青手中的铲子，又把他推到一边说道：“还是我来吧，青爷，你看火去。”
程青看着她娴熟的动作，站在她身后没动。
“怎么呆了？在想什么？”无生察觉到身后人还在，便问道。
“在想你。”程青答道。
“咳咳咳！”无生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咳了起来，程青默默顺了顺她的背。
“青爷，我知道我年轻貌美，你定是沉迷于我的美貌。可是别太看我，我会骄傲的。”无生无赖地一笑。
“人要有自知之明。”程青瞥了她一眼，去灶堂前看火，“你可以照照镜子。”
“青爷，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了。”无生坏笑，青爷这毒舌，苏师伯恐怕很久很久才能抱孙子了。
“为什么？”程青挑眉，她想到什么了，难道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无生将洗好的蘑菇放入锅中熬汤，而后看了看程青的心脏处，良久，收回了目光。
“因为没有人能走进你的心里。”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有谁能走进那里。
“你呢？谁走进了你的心里？”程青却是问她，她心中那个爱慕这么多年的人到底是谁？他派人去查也没有查到这号人物是谁。
“看这里。”无生铁铲指了指锅中。
程青起身往锅中一看，只看到了一锅汤，和上面飘浮着的蘑菇。
“馋鬼。”这个人心里是只有吃的吧。
无生闻言，大笑起来。
…
程青发现自己被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