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天气渐渐转凉,素色罩衣和头巾被从箱底翻了出来,怡晴四处忙碌着,菩萨哥呆呆的坐着,她每天都会去看望娘亲,站在那里能够获得暂时的安宁,离开或留下,第一次变得如此艰难,她没有勇气如多年前一般,喊出“不要”
她害怕死亡,对未知的恐惧,让她陷入痛苦,而母亲那担忧而惊恐的神色更使她不愿让自己置身于未知的危险中。
可是那备至的疼爱化作纤纤细丝,柔软却又强韧的牵住她的心,根根细丝缓缓拉着,温暖的触感,紧紧贴在心上,当你试图解开,疼痛就一点一点流进每一滴血液,痛到难以支撑,痛到不忍触碰。
如此焦灼的煎熬,菩萨哥真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为什么我要面临这样的选择,我前世作恶太多吗?”她禁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小姐,…..”怡晴听见喊声,快步跑了进来,“您不要紧吧,躺一会儿吧,最近您太累了。”怡晴不由分说吧菩萨哥衣带解开,按倒在床上,盖上棉被,放下白色纱帐,静静退出门外。长长叹息:“二公子也真狠心,丢给小姐这么个难题。“
夏捺钵行营,皇帝提着刚刚捕获的鹿,与韩德让并肩跨进母后的宫帐——崇德宫。
“陛下,今天收获颇丰嘛。”萧绰看见儿子手里的战利品,欣喜的夸奖道。
“韩卿,我看休哥撑不过今年,就麻烦你细心准备,再往焦山走一趟。”
“太后陛下,依臣之见,吴王之事倒可暂缓,这家中之事臣倒是十分担忧。”韩德让一脸忧郁的看着隆绪。
隆绪把手中的鹿交给了御厨,“相父,请不要为儿臣担心了,如果我们熬不过,将来只怕有更为难的事,儿臣不会影响状态,请放心吧。”
“呵呵,绪儿,辛苦了。”韩德让苦笑道,事到如今,身处此事之中的人都很煎熬,他和皇太后当然理解孩子们的心情,曾经他们亦体验过这种锥心的煎熬,只是他们得以两全,而这两个孩子恐怕难以一生圆满。
萧绰注视隆绪良久,说:“娘信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挺过去。”
隆绪一身厚实的猎服,更添几分威武,“儿臣已有主张,会帮助她尽快做出决定。”隆绪高声告诉母后。
韩德让流露几许惊讶,萧绰站起,一身棕色国服,纹饰典雅大气,“是很好,陛下,情事有时也与国事相通,一国之君必须要妥善处置,仍旧那句话,一旦决定,不能屈服于任何压力。”
“是”隆绪躬身一礼。
“楚王,我们出去走走,陛下把剩下的奏疏看完吧。“萧绰淡淡笑道。
随后,萧绰缓步走出了宫帐,韩德让跨前两步,请求抚平皇太后明黄色腰带的褶皱,笑问:“骑马吗?”
萧绰眉毛一挑,掀开帐帘,快步牵过韩德让爱骑,轻拉爱骑,翻身而上,韩德让会意,跃上马背,抱住萧绰的腰,拉住缰绳,“想玩我陪你,不过我不比当年了,摔下后可痛得很。”
“呵呵,那也是你先倒下。”萧绰不甘示弱“回敬”道。
一挥马鞭,霎时扬起一阵尘土,卫队识趣得跟了上去。
崇德宫内,隆绪专心得看着奏折,昨夜一夜不眠,终于下了决心。
走在漆黑的长廊上,前方有一丝光亮,她快速的奔跑着,离出口越来越近,有个声音不停的提醒她,“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瞬间被一支羽箭刺穿了心脏。
猛得做起身,擦去额头的汗水,“又是这个梦。”菩萨哥小声嘀咕道,窗外夜色深沉,连日来,只要睡着,这个梦就如影随行。
“我就不能有一丝眷恋吗?”泪水夺眶而出,“我真的好舍不得他。”
“小姐,”怡晴推开了房门,“陛下有书信给您,信使在外面等着。”
菩萨哥一激灵,“梳妆,传。”
片刻后,信使一身普通士兵的服饰,摘下头盔,躬身行礼,面前的绿色纱帘缓缓放下,菩萨哥从怡晴手中接过信笺,笑道:“起来吧,现在很晚了,明天再出发吧,来人,替信使收拾房间。”
“不,陛下命臣送信之后,即刻返程,不需要您的回书。”
“既然如此,换匹好马,一路小心。”菩萨哥压抑着恐惧,笑道。
信使躬身一礼,缓步退出,怡晴欲卷起帘子,菩萨哥摇了摇手,“不,让我安静一下,你下去吧。”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拿着信笺的手不时颤抖着,精致的绿色纱帘在眼前晃着,菩萨哥知道陛下哥哥很可能放弃了她,以至于连一封回书都不需要了。
颤抖得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两首诗:
其一:
姿容尤胜佳人色,倾国倾城眷恋深。
描龙绣凤实悦目,落笔成章更怡神。
挥毫佳作犹在心,丹青神韵驻吾魂。
往事历历沉心底,永铭吾心是卿身。
其二:
君本贤媛生贵胄,何忧无人惜明珠。
卿有高才赛道蕴,何虑无人懂珍姝。
断情今朝送君行,不愿他年撰诔词。
忍痛今日任卿去,不忍来年望陵处。
字字痛心弦,句句摧魂魄,“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菩萨哥痛哭失声,怡晴冲进来卷起了帘子,“小姐您就别想了。,“,
“别担心,过去了,我会回到属于我的地方,记得那天我大喊‘不要’把娘吓到了,今天我还是会说‘不要’“
“去细致安排,明天我要去看娘亲,辇车护卫一个也不能少。“
“是,贵妃。“
捺钵营地依旧十分忙碌,皇帝一直精神饱满的参与每件事,萧绰看在眼里,十分欣慰,“他真的跨过去了。”
两天后,圣驾从捺钵地出发,踏上回京之路。
百日之期将近,萧道宁的府邸渐渐恢复了生气,道宁假期也满了,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回到任所。
行前,菩萨哥坐在父亲身边,一身素色织锦衫,长裙拖地,“爹爹,女儿以清茶代酒为您饯行了。”
“菩萨哥,今日为父满饮此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面。你身处宫闱,进退之仪,不用爹爹多言。只是明知你痛苦难熬,爹爹我却未发一语,可知为何?”
“此事无人能替女儿做主,爹爹沉默是高明之举。”
“这张嘴越来越甜了,好吧,生活还要继续,我会为太后和圣上尽我所能。女儿也请铭记嫔妃之责。”
“爹爹放心,”菩萨哥小心的替父亲穿上罩袍,送出府门外,目送父亲的英姿远去。
缓步回到闺房,四面墙上挂着粉红色纱帘,正坐在书案前,手边放着《女戒》,《女则》,《内训》。
这些经典她早已烂熟于心,却依然爱不释手,时常也翻阅着《诗经》,《礼记》,《昭明文选》之类礼仪和文学大作。
那封信亚在书本的最下面,一想到那令人感动而惭愧痛心的诗作,她就觉得自己太自私了,这个世间应该有值得牺牲生命的至高存在,一如舅舅说,他随时准备为陛下哥哥付出他的生命,这是身为重臣的信仰,而她也决定用她的生命成就完美的爱情,这是被疼爱的女人最幸福的选择。
羊毫在手,阵阵墨香,清秀的字迹落在洁白的纸面上:
其一:
妾本生微贱,幸蒙君恩泽。
陋姿非婵娟,谬赞倾国色。
微才愧前贤,主上实宽待。
贪生疑良缘,请君赦妾责。
其二
幼时初相见,笑言在君前。
尊长倍宠怜,时时伴君宴。
久盼佳期至,梳妆登彩辇。
宫闱鱼入水,日日情缠绵。
卜卦言大凶,慈亲解忧难。
骤然染疾逝,为女痛心间。
高堂闻内情,忧妾怎能安?
传旨铺退路,命妾定前缘。
惧死多踌躇,君书突递传。
句句摧妾心,字字断妾魂。
愧甚欲离宫,羞煞思别婚。
方悟女儿心,断水鱼活难。
宁殒禁苑深,誓不离帝尊。
缓缓搁好羊毫,轻轻吹干墨迹,纸张平铺在书案上,等候片刻,“怡晴,去取装奏疏的匣子来。“
怡晴惊诧的看着菩萨哥,菩萨哥缓缓点头,“去吧。”
三日后,圣驾已经安顿好了,百日之期已到,韩德让一身朝服,蟒带雍容,站在了菩萨哥闺房外面。
侍女恭敬的打开门,韩德让看到了绿色纱帘,先惊后喜,“既然你不怕,那我就不说了。”
韩德让躬身一礼,“楚王,,这份奏疏请你上奏,本宫在此谢过了。”
“请贵妃放心,臣定会送达,只是臣前次所遗奏本…..”
“楚王既已交予本宫,那本宫就有权处置,你退下吧。”
“臣告退。”韩德让低下了头,缓步退了出去。
上京皇宫,宁静安适,贤慈殿陈设依旧典雅,刻着瑞兽的瓷花瓶放在两边的书架上,皇帝坐在母亲身边,整理着奏章,萧绰正一脸专注的沉思着。
“太后,圣上,臣从舍妹私第而来,贵妃有奏疏命臣代为上奏。”韩德让躬身道。
萧绰看了看儿子,隆绪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几许不舍,几许担忧,几许期待,几许自信。
内侍呈上奏疏,隆绪抢在母亲前面接了过去,缓缓打开,手微微颤抖,而后交到母亲手中,萧绰眼神扫过,对着儿子笑道:“陛下本事不小,快请你的禁军接她回宫,你知道该怎么做。”
隆绪对母亲略施一礼,喊道:“传殿前都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