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覆盖天空,窈窕殿门窗大开,贵妃爽朗笑声不时逗乐着宫女们,皇帝已然换了身浅灰色便服,边喝着酒,边看着众女子欢笑。
这里没有政务纷扰。贵妃从来不主动提起政事,她总是欢乐的,琴弦,文赋,诗意的生活,端正的言行。
可是皇帝清晰的感觉到,宗室老臣们别有用心的请求立储让她的内心留下一丝阴影。
晚霞散去,宫女退下了,贵妃一身丝质单衣躺在了床上,浅蓝色纱帐缓缓放了下来,两情正缠绵,“贵妃,奴婢告罪。”宫女竟然撞开了殿门,快步冲了进来。
两人俱惊,忙穿上衣服,皇帝怒道:“懂不懂规矩,居然这样冲进来。”
“陛下,贵妃请恕罪,刚才府里传来消息,夫人病重弥留,特请贵妃移驾私第。”怡晴边哭边说。
“什么!怎么会!”贵妃惊惶的喊道,“去年冬天娘不是和爹爹去了驻地吗?一直说一切安好。”边说着边请宫女梳妆。
“因为太夫人忌辰临近,夫人单独回京,不料途中染了病,近日天气又变得炎热,所以病势突然恶化。”怡晴不得不据实回奏。
外面锦轿已经备好,菩萨哥快步跨了出去,宫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夜色陡然变得明亮,皇帝的内心却充满彷徨,子嗣之忧方寸来袭,贵妃的母亲又将不起,真是祸不单行啊。“
贤慈殿内灯火通明,韩德让坐在椅子上,一身便服,皇太后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默无语。
“相父您没有过去吗?也许….”隆绪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匆匆走了进来,见韩德让在此,不由有些吃惊,关心的问道。
“已经无法进药,我去徒增伤感,一个个送走,这回居然轮到了小妹,她太大意了吧,急着往回赶,误了医药。”韩德让满目伤戚的叹息道。
过去的两年中,三弟德威,四弟德冲先后在任所病逝,他已经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一次次痛过,而后复归于平静,人固有一死。但求无愧于心。
一声长叹息,清泪划过脸颊,“只是小妹应该会告诉菩萨哥,入宫前后的内情吧,做母亲的总放心不下孩子。”韩德让做着猜测,他知道菩萨哥这孩子始终是妹妹的一块心病,安顺的日子倒罢了,偏偏这几日册立皇储一事,朝中闹得沸沸扬扬。
小妹一路回京,怎会不听闻呢?保不定还为此添了病症,思及此,更是伤心。
“放了她,如何?”萧绰转过身,开口说。
“母后您说什么?”隆绪是时已坐在母后的床榻上,惊疑的问道。
“放了菩萨哥,任她改嫁,我国没那么多礼法,相父的叔父就娶了李胡皇太弟的妾室为妻嘛。”萧绰认真的解释。
“母后,菩萨哥才十六岁,您就耐心等几年嘛。”隆绪有些急了,忙劝解母亲。
“当年他进宫之前寂空大师的话,我要家族永昌,可我不想她真出事啊,今次她娘不行了,小妮子难免有心结,这对谁都不好,母后不要她恨我,这般年纪,没了从小疼她的娘,这心里的苦是说不尽的,母后很早没了亲娘,这种苦是尝尽了的。更何况立储风波已起,这孩子素来知事理,压力大会坏了身子。这两件事一起来,这娇弱的孩子怎么熬得过?”萧绰目中含泪,满脸忧愁,说着。
“如太后有意如此,臣实感佩之至,太后既舍家族之贵,而保她的安康,如此意定,臣愿出面说明。”韩德让七分试探,三分惊异,他拿不定皇太后这一番话究竟目的为何?几分是实,几分是虚?
“不要!”隆绪对着母亲吼了出来,站在门外的宫女们都惊得往门缝里张望。
萧绰放下手中梳子,站起身,跨前两步,站在儿子面前,“文殊奴,你若爱她姿色,这大契丹广袤的国境之内,这后族众佳丽之中也定是找得着比她更漂亮的。何必误了她的性命,娘今信了,寂空大师不是无的放矢。”
萧绰珠泪滚落,不住抽泣。
皇帝看了眼母亲,猛然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殿中两人对视,韩德让再次探问:“太后此言非虚?”
“让哥,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想我娘,我可以想象得到,今日过后,她的心有多痛,这种痛无人可弥补。这宫里朝堂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这孩子要是有个长短,叫我如何心安?”萧绰思及幼时失母的凄惨心绪,一时间声泪俱下。
思虑片刻,韩德让柔声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去告诉菩萨哥你的意思,不过请太后亲自为其另行赐婚,如何?”
“那是自然。”萧绰渐渐收住泪水,“亏待不了她,至少荣华一生,性命无忧。只是你….”
“燕妹尽可放心,韩家本是破例有女入宫,此翻归于原位,虽说甚为遗憾,但也是常理耳。非我之物,强取者必无善终。”韩德让悠悠道破,心绪已安。
“母后,儿臣求您了,请您放弃这个想法,无论舅妈对菩萨哥说了什么,儿臣一定会安抚好她。请您相信。”皇帝此时换了朝服,跪倒在母亲面前,展翅欲飞的龙纹,散发着无尽威严。
“绪儿起来说话。”萧绰温柔的对儿子说。
“不,您不答应,儿臣不起来。”
“绪儿,即使作为上天之子,你也不可能改变由天决定的命运,到头来她要是有个好歹,最伤心还是你啊。现在放了她,以后就不用辛苦了,你明白吗?绪儿,否则娘实在无法想象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会发生什么样的不幸啊。娘不想再看到朝堂之外的不幸了,你小妹前车之鉴,娘一想到就心惊肉跳。”萧绰语重心长的耐心倾诉着。
沉默,夜色深沉,这位青年君主只能沉默,在沉默中说服自己,说服自己….
“太后陛下,还和入宫时一样交给菩萨哥选择如何?去留她自己决定,臣愿再次传信。今日不是四年前,她该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选择自己的命运,她该长大了。”韩德让见两人僵持,进言解决方案。
皇太后沉吟片刻,秀目扫过皇帝全身,“既然如此,有劳韩卿了。”
皇帝闻言,面色不改,心底却不禁窃喜,他自信绝对抓得住她的心。
风吹着庭院中的树枝丫丫作响,上房的门半开着,细致的雕花篆刻 功底显示着女主人一贯的高雅品位。
贵妃一身深蓝色织锦罗衫,下身绿色长裙,不饰珠玉,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床前。
“娘,女儿在这里,请安心入睡,儿会守在这里。”握住娘亲无力的双手,菩萨哥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拼命想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命,虽然知道不可能了,但她依然不愿意失去母亲,给予她生命,教会她如何成为好女儿,好妻子的娘亲。
“你有好消息了吗?”惨白的脸色,微弱的气息,吃力的问道。
两行珠泪滚落,沾湿了衣襟,“娘,不用担心,儿一定会有孩子,一定会有。”菩萨哥哭着安慰道。
“躲开吧,太后她是疼你不假,可她更在乎的是皇嗣和陛下,近来朝中的议论娘也有所耳闻,为了尽快江山有后,她会放弃你的。”
“娘,您想多了,儿会照顾好自己,让大家都安心,请相信女儿,我会幸福。”
“好孩子,当年你在宫门外和吴王妃相遇,是皇太后和你舅舅设计的一场戏,因为他们想要知道你对陛下的态度。”清儿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说。
“娘,为什么?”菩萨哥一惊
“当时因为寂空大师的一席话,你入宫则有危险,极有可能丧命,娘不愿你进宫去,皇太后就想出了这法子,看看你的表现,好让娘答应。孩子,太后没有错,她是个好人,但是看看近来的事情,娘真的希望那你能躲开啊。谁不想儿女富贵显达,可是娘真的好怕,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气息渐渐消失,手腕无力下垂,哭声响成一片。
菩萨哥一时失声,扑倒在地,花容失色,万分可怜:
幼承慈母倾心言,四德完臻入宫阙。
夜闻凶讯心魂散,转瞬之间成永诀。
“姐姐”跪在一侧的胞弟绍业连忙扶住了她。
晨曦从东方而来的时候,宫里得到了消息,皇太后降旨,特许贵妃守灵百日,以尽孝思。
皇帝站在御花园里,看着盛开的夏花,一身素色便服,脑中回荡着昨夜母后的话,“在我身边的话,她真的会有性命之虞吗?”
早朝过后,正殿内,韩德让内着素服,立于丹陛之下,“相父,朕不知道….”
“绪儿,菩萨哥会给你答案,只是请答应相父,如果她选择留下,请您全力保护他,我们看看能否抗得过天命吧。”韩德让诚恳的请求道。
隆绪重重点头。
三日后,大殓之日,韩德让轻骑简从,一身素服步进上房。
正跪在尸前抽泣的菩萨哥缓缓抬头,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