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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九转生死(上)

一身白衣胜如雪,一剑映红照残阳。来人翩翩之姿,更添坚毅风采。浑身淡薄酒气,却是目光清明。

杨普明朝太子清抱了抱拳,转身向妙手毒王说道:“如此境况,暴露行踪,实乃在下之过。在下怎堪毒王一人担待。”回身,运气,朗朗道:“诸位掌门,杨某行事,无愧天地。今日诸位强手在前,杨某便要与毒王尽领诸位风采!”说罢,长剑云破月斜指地面,也是一招“请剑式”,面上无所畏惧,气定神闲。一番话来,铿锵有力,正气沛然。

太子清见状,称赞一声,剑化三千功法,再战杨普明,上手已是极端。杨普明云破月在手,岿然不惧,伴九霄龙吟,直撄锋芒。

清封道人目光扫过妙手毒王、杨普明二人,眼下情景,了然在胸。想是妙手毒王为护杨普明生机,挺身相见,杨普明不忍妙手毒王遇难,仗剑而来。拂须赞许,与云镇东互换眼神。他二人相交数年,心意相通,纵不言语,也知晓对方心中由衷敬意。唯有妙手毒王闭目摇首,满脸无奈:“麻烦,真是麻烦。”话虽如此,听在旁人耳中,足见情谊。说话之间,广袖猛然鼓涌,袖口飞舞间,十指竟漆黑如铁,隐隐紫气弥散,看得人心惊胆寒。

云镇东勃然色变,惊道:“好毒的掌!”一手当先,再开云家武学。

妙手毒王手指如爪,蓄势待发。广袖飞甩,两方袖口相互交错身前,如铜墙铁壁,绝难攻破。云镇东化掌为拳,纳方寸劲,作龙虎姿,一拳攻上,正中袖口。霎时广袖一荡,如软红三千丈,化开拳上力道,变生无上吸力,竟让云镇东抽身不得。

云镇东再是一惊:“这‘流云飞袖’果然博大精深,不可硬碰。”当下,拳中再运无俦功力,激得广袖一颤。

妙手毒王天赋异禀,苦修数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然云镇东更是武林前辈,功力精纯,为北武林之领袖,纵横一身,罕逢敌手。不过片刻,妙手毒王已觉对手内劲吞吐汹涌,当下把心一横,错步连退,化消拳劲,左掌含愤而出,二人各自退步。饶是如此,也觉得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好不难受。

妙手毒王方才退下,已有破风之声传来。他临危不乱,左手骈指弹开,“铛”,一声脆响,竟将左侧道姑掌中长剑震断。右爪斜挥,掌风划开一阵腥气,迎着剑锋直逼而下,长剑寸寸折断,一掌,生生击在剑者胸口。一招二式,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收招一瞬,那道姑、剑者浑身青紫,立时毒发身亡。妙手毒王见状,一声狂笑,长发暴散,露出骇人面孔,虽有俊朗,但苍白如纸,不似生人:“中原正统好生手段,毒王今日,算是领教了。”一手甩至背后,虎目四周一扫,无端压力,教众人不禁暗自退步。

玄灯师太、萧京眼见弟子毙命,怒由心生,齐声喝道:“妖人,看剑!”话音未落,两柄雪亮长剑,挽开剑花,化作光团暴绽而出。妙手毒王意兴风发,运掌如风。五毒掌夹风带劲,如锐器破风。玄灯师太、萧京怒而不乱,情知妙手毒王掌中含毒,不敢欺身太近,作游斗姿态,化星芒飞矢,快得难觅踪迹。

杨普明计较来者不善,剑上再运三层劲,一招退开太子清,不敢恋战,左挑右拨,阻下双剑攻势,叫喝一声:“走!”妙手毒王正到酣时,不愿就此离去。何况仇人在前,哪能这般轻放。低喝一声,便要甩袖攻上,却见袖口残破,面上一阵青白,怒道:“好你个云镇东,竟破了我的‘流云飞袖’。待得他日,再做讨教!”说罢,斜挥一掌,震碎窗棱,与杨普明跃身而出。随即,马嘶惊天,已然远去。

敌仇就在眼前,众人岂能放过,提剑欲追。云镇东当即挥手阻下:“穷寇莫追。”

清封道人听闻马声远逝,转头向平尘问道:“此二人如何?”

平尘稍作欠身,道:“兄弟义气,可敬可重。”

“不对!”云镇东低喝一声,众人只觉四周异香萦绕,五感渐失,恐惧殊甚。当下离开客栈,盘腿运功,驱除毒劲。强强环伺,妙手毒王仍能巧施毒术,此等手段,着实让人惊恐不已。

忽而一阵幽香飘来,众人眼前,已然多了一条俏生生的人影。眼中恍惚,看不清来人面貌,只听得一声冷哼,语中颇有不屑。

“堂堂中原正统的高手汇集,竟然连两个人都留不住,莫非所谓正道,越活越是回去了?”倩影一动,丢下一个瓶子,人,却消失在众人身前。

琉璃玉瓶落地即碎,苦涩滋味钻入众人鼻尖,精神为之一振,眼前哪还有人影。

夜色如墨,冰蟾悬空,洒下一湾月华清冷,如冰似霜,照得苍劲古柏,枝影参差。幽幽羊肠道,斑驳老旧房,一点灯火添凄凉。不多时,一人叹声说道:“毒王可曾好些?”

妙手毒王盘腿运气,一张口,喷出一口血箭,再运气片刻,这才张开双眸。微微一笑,倚壁躺下:“无碍。云镇东武功虽高,但我‘流云飞袖’也非浪得虚名。只是破了我的‘流云飞袖’,需耗费些时日。”得意哼了声,又道:“想要我的命,他们也别想好过。临走之际,我暗中做手,撒下毒瘴,虽不致死,但没个十天半月,想要复原,痴人做梦。”说着,放声大笑。

杨普明干笑两声,正坐妙手毒王面前,说道:“不知毒王与云镇东、清封道人有何仇怨?今日战中,在下也瞧出此二人对毒王口中仇怨不明所以。”

妙手毒王忽而神色一厉,凶狠残忍,咬牙切齿道:“家仇恨事,不共戴天!”双手紧握,暴出声声关节裂响。

杨普明幽幽一叹,取下背上重剑,轻抚剑身,一时愁肠满腹,一时惆怅满身,仿佛拨不散的云烟:“家仇恨事?呵呵,活至今日,尚且不知双亲为何死去,又是如何死去,岂不可笑?哈哈。”渺渺声响,袅袅情怀,尽付苦笑。

一时静默,二人各怀思绪,往事历历在目。房外,虫鸣阵阵,也似悲凉苦语,愈发清晰。

不知过了几时,朝阳如金,洒下一片光辉。妙手毒王蓦然惊醒,手中多了一份信笺,四下看去,杨普明却是不见踪影。

妙手毒王摇头苦笑:“还是这般不告而别。”展开信笺,读道:

“人世艰难,不若交友之难。愚弟得友如兄,倍感天恩。算来相交时日已有一载,尚不知毒王仇绪,愚弟惭愧。此番北上,本当与兄共醉,然兄仇恨未解,弟阵法未得,不敢放纵太过。就此告辞离去,望兄莫怪,他日相逢,再醉论风波。”

妙手毒王收起信笺,遥望晨曦,口中默默念叨:“得友如此,此生足矣。”转身西眺,只吐一言:“是我的,终将夺回,即便同归于尽,又岂能让你安然如愿!”

太原,云府大院。

今日,人潮如海,宾客满座。

云镇东一身古朴长袍,面带喜色,入座主位。主桌两侧,分坐中原正统武当、少林、峨嵋、昆仑、崆峒、青城、雪山剑派七大掌门。门下弟子分坐其余客桌。这一行人,在闻进解药后,不过多时,已将妙手毒王布下毒瘴解除,此时神采奕奕,全无中毒迹象。

其后十余张桌子,皆是当今武林豪杰、江湖雅客,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桌下,已不知散落多少空坛,酒洒满地,无人顾及,豪士仰颈,烈酒灌喉,不见醉意,只呼得一声“痛快”。

但听得一声:“点苍剑派裴掌门、云大小姐到!”哗然声止,众人立时放下酒杯,看着声音传来方向,果见三条不俗身影,徐徐而来。当先一人,丰神俊朗,眼如星辰,眉似剑啄,淡淡轻笑,却生得气度非凡。身后女子,如花似玉,巧笑言兮,举止投足,一派大家风范。其后少女,清秀可人,眼见英豪接踵,自生几分怯意,低头紧挨在前者背后,不敢抬头。

三人行步,自有人让开一条道路,直至云镇东身前,方才停下。此刻,几名云家子弟,端来酒盘。三人各执一杯,朝云镇东一拜,饮尽。随即,再执一杯,敬七大掌门。最后,面向群豪,饮下第三杯。

云镇东见状,“哈哈”大笑:“裴贤侄一路劳顿辛苦了。”转而对裴风战身后的云青念、紫环二女说道:“灵台寺一行,可有收获?”

裴风战抢先一步,对云镇东一行礼,道:“小子惭愧,未能及时赶至,险害的青念险为葬火教徒所擒。幸得吉人天相,先后为天玄教宗杨普明、妙手毒王所救。”他倒非欺瞒小人,纵有千般不满,也实情相告。

此言一出,惊得众人诧异,激得群雄愤懑。七派掌门眼中犹疑,却不多言。但闻一声巨响,一雄壮大喊拍桌站起,大喝道:“葬火教的人太是嚣张,全不将我们中原豪杰放在眼中了。”话音未闭,四周众人也是怒声一片。倒是桌中一人,依旧一脸淡雅神姿,抿着杯中佳物。酒杯方一放下,却被一人大手拍打桌面,震得酒水溅了满桌。不由摇头苦叹:“这可是五十年的佳酿,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声音虽弱,但在义愤填膺的众人耳中,却好比惊雷一响。见那男子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那率先说话的大汉再是一怒,一掌拍向那男子酒杯。那男子一侧身,酒杯脱手悬空,右手食、中二指张阖之间,夹住大汉一只铁掌,左手作佛祖拈花,接下酒杯。再而起身后旋,翩然身姿,化八仙饮醉,一口饮下,大赞:“好酒,好酒!”反观大汉,一动不动,只有虎目怒张。

“原来是洛阳萧家的家主萧无忧,竟也光临云府,老朽不胜荣幸啊!”云镇东起身笑道,来到大汉身前,快指连发,又是摇头苦笑:“萧家主,可别为难这位朋友了。”

却见萧无忧叹了一口长气,放下酒杯。此时,方见得此人全豹。一袭白衣,绣满牡丹,不染丝毫灰尘。容颜俊美,肤白如玉,端得比女子还要好上几分。萧无忧听闻云镇东所言,并未出手,反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云青念身上,道:“久闻云姑娘博学众家,不知可有解法?”他声音柔美谦恭,却是几分轻佻,教人不悦。

云青念莞尔一笑,顿生百花娇娆,道:“萧家家主的面前,小女子怎敢点评‘拂云手’,岂不鲁班面前搬弄斧凿了?”

萧无忧举起大拇指,赞叹道:“能知晓手段,云前辈,令千金果然高人。”见他手掌在大汉腰间拂了三拂,大汉竟连忙后退,一脸警戒打量着萧无忧:“牡丹绣身,果然是洛阳萧家家主。”

萧无忧见众人投来奇异眼光,轻咳两声,正色说道:“诸位……”方一张口,又是一声惨叫。却见萧无忧吊着半边身子,一脸苦痛神色。在他左耳上,赫然多出一只汉白玉般芊芊玉手。手的主人冷哼一声,抱着怀中满月大小的孩童,转身离开。那孩童溜着一双珍珠也似的眼睛,向众人转了转,“哧哧”笑了起来。

萧无忧一见来人,气势顿时衰了三分,一抬脚,似乎想起什么,抓起桌上酒壶,讪讪笑道:“内子身体不适,见笑见笑。”也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一声冷哼,一女子嗔怒道:“萧无忧!”萧无忧更见颓丧,紧握酒壶,飞也似逃出了院子。

院中,唯有一片愕然,片刻,被大笑弥漫。八派掌门抽搐嘴角,最终还是忍住不笑。萧家也算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家族,万料不到这堂堂萧家的家主,竟是这般惧内之人。

紧张气氛一时溃散,云镇东端起大碗,向众人一一敬酒。出家之人,以茶代酒,也颇为尽兴。

日上晌午,众人脸上均显露出醺醺醉色。云镇东正是兴头,伸手按在裴风战肩上,脸色慈祥。此刻的他,已然不是那名震武林的大侠,而是一位慈父。听他欢笑两声,抱拳朗声道:“诸位侠驾鄙舍,老朽不胜荣幸。在此,老朽可是有件好消息要告之大家。”毕竟是武林大家,一言即罢,沸反盈天的云府大院,刹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目光凝聚,皆在这五旬老者的身上。转眼看去,裴风战春光满面,喜上眉梢,似乎心中已有定论。反观云青念,眉头深锁,一脸愁容,欲语还休。

云镇东对二人表情,未曾关注,徒自喜道:“我武林中人,快人快语,老朽也不转弯抹角。当年,息女尚未出生,老朽便与裴老掌门定下约定,指腹为婚。如今裴老掌门仙逝,但君子一诺千金,何况裴贤侄也是一表人才,息女也到了出嫁之年。今日,便要诸位做个见证,老朽可是要将息女嫁于战儿了。”说道最后,将裴风战称呼变为“战儿”,已然是将他视若佳婿。话音方落,众人纷纷喝彩。一者英姿勃发,一者沉鱼落雁,的确才子佳人,教人欣羡。

桌上,“啪”得一声,却见萧京掌中酒杯脱手,摔碎在地。失落之情一闪即逝,挤出一丝笑容,恭手道:“裴掌门得此佳妻,更有何求。古有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今有佳话如斯,可喜可贺。萧某摔杯相庆,岁岁平安,金玉满堂。”一番话来,倒是将“岁岁平安”四字说得大声。一旁言达安早将他表情收入囊中,冷笑不已。

众人自顾劝酒庆祝,也无暇多管其他,将欲酣时,听得云青念那般不似女子的坚毅声音:“我不嫁!”群豪一阵惊愕,目瞪口呆。云镇东尚未反应,已见云青念双膝齐齐跪下,泣道:“女儿只愿常伴爹爹左右,侍奉一生,不愿分离。”云镇东双手便要将云青念扶起。云青念双肩一动,挣脱开来。云镇东只道她仅仅不愿离开云府,当下柔声安慰:“傻丫头,便是嫁入裴家,仍在太原,亦可时常回来。你永远都是这云家的大小姐,是我云镇东的掌上明珠。”四周众人低声感叹,:“果真是位孝女。”唯有裴风战神色一变,似是知晓内情,面色蜡白。

云镇东又要扶起女儿,哪知云青念快速后退,朝云镇东拜了两拜,“咚咚”磕头声响,听得真切。抬头一见,云青念羊脂般的额头已磕破了皮,鲜血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跪着再退数步,依靠墙壁,徐徐站立起娇颤的身子,掌中已多了一柄匕首,尖锐处,直指喉上,两注清泪垂下,抽泣道:“爹爹,女儿不愿嫁,您休得再逼女儿,女儿只有终身青灯古佛。”手起刀落,割下一束青丝,脸上,更显坚决。

“小姐,不要……”紫环惊呼一声,终是不敢靠近。云镇东如何还能不知其中情由,绝非简单。裴风战面容一阵青白,紧咬的嘴唇,滴下血来。众武林豪杰万料不到,本是值得把酒欢庆的喜事,竟成如此模样,惋惜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更有面露讥讽者,耻笑不已。算来,云青念这几番退后,已与众人隔下十步,手中匕首锋芒吞吐,只消稍稍用力,足已在众人赶来之前,割下喉咙,香消玉殒。

云镇东沉默良久,说道:“青念,放下你手中的匕首,给为父一个解释。”当着群豪面前许下的婚约,万不可更改。

云青念听出此事再无转圜余地,惨然一笑,又是一束青丝割落。未曾言语,可那份坚决,不容小觑。

裴风战妒火渐生,剑指云青念,喝道:“你……你可是为了那姓杨的!”云青念娇躯颤抖,如风中百合,默然不语,已是坦诚。裴风战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也说不出话来。其余七大掌门齐齐站立身子,眼光神色交替,心中,却同时想起一个名字——杨普明!

一时,悄无声息。淡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两行清泪,打湿灰白的地砖。颤音,伴着哭泣,愈发清晰:“爹爹,恕女儿不孝,女儿不嫁!

突听”叮“得一声,云青念掌中匕首脱落,一根竹筷,坠在匕首一侧。云镇东快上一步,忽来一道雄劲,震退云镇东。一柄血红重剑,斜插地砖。剑后,白衣少年护在云青念身前。

裴风战怒不可竭,挥拳欲出,已被云镇东一掌拦下。七位掌门步伐轻移,成合围之势困住白衣少年。萧京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笑意,玩味的打量眼前少年。

云镇东平复气息,道:“杨堂主果然好手段。敢问妙手毒王何在?”对于妙手毒王,他终归忌惮三分,生怕妙手毒王为报断袖之仇,在酒菜中暗做手脚。而这番话说来,无疑暴露了杨普明与妙手毒王的关系,引得众人一阵议论纷纷。

看着眼前白衣少年,正是那个与自己月下论武的人儿,也是那个为护得自己一线生机,浪抛性命的人儿,恍如梦中。云青念何等机敏,随即便明白了,为何妙手毒王能及时从葬火四邪手下救出自己。对于杨普明何以不现身相救,随之释然。不由轻启朱唇,唤了一声;“杨大哥。”

杨普明含笑相视,转向云镇东,正色道:“杨某已与毒王分开。”目光凌厉横扫,冷笑道:“若是诸位以为杨某只身好欺,怕要先问问云破月允是不允。”拔起云破月,更添一份自信。俯下身去,拾起断发与匕首,看着那泪痕交错的女子,越发怜惜,轻声道:“云姑娘,何苦如此,何苦如此。”手掌陡然发力,生生将匕首从中折断。

云青念既喜且忧,未曾想到此情此景,他依旧能够现身相见,这般情谊,犹可或忘?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湿了薄衫,甜了心肠:“你快走,杨大哥,你快走。”杨普明心头一动,险些说不出话来,走与不走,云青念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面对着云青念,看着她三分欣喜,三分担忧,三分期盼的目光,忍不住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道:“杨某不畏生死,只求知晓一个答案。”云青念道:“你……你问吧,问完了就走,这儿危险得紧。”她深知,近年来,天玄教宗与中原正统的矛盾已趋白热。所谓正道人士,无一不对杨普明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此刻。群雄集聚,杨普明却是只身一人,全身而退,着实不易。能仗剑出现,已然心存情谊,不敢连累。

杨普明看也不看周围群豪一言,视若无物,柔声问道:“若是我要你和我走,现在就走,你答不答允?”一声询问,一声期盼。云青念擦干净脸上泪珠,一笑,唯有杨普明一人能懂。口中不言,却默默抓住杨普明的手腕,不必多言。

但听裴风战怒吒一声:“恶贼,看掌!”身化残影,一掌,当先劈向杨普明背心要害,誓要诛杀此人于掌下!

点苍剑派自南诏覆灭,远离滇边,迁徙太原,犹能名声冠绝,绝非侥幸。点苍武学,精深非常,尤以“流转剑法”、“化元留影掌”称雄武林。而今,裴风战含恨出掌,起手便是“化元留影掌”中杀招。杨普明心知对方来势汹汹,仍无丝毫转身还击迹象。左掌下沉,聚一身破元真气。云青念却不曾留意其中,顾不得自身安危,手上用力,抢先护住杨普明。

之于云青念,裴风战倾慕已久,纵然逢此大变,却不得不硬生生撤下掌力。杨普明又怎能让云青念以身犯险,掌中纳劲,一影三化,直逼裴风战掌上威严。

二人掌力初交,裴风战吃亏在前,忍不住后退数步,气急攻心,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诸位掌门兵刃在手,断要留下这白衣少年。玄灯师太剑指杨普明,娇喝道:“妖人,还不束手就擒,老身尚能留你全身。”

云青念急退一步,靠向杨普明怀中,细声说道:“抓我。”眼前情形,不容犹豫,心意相传,杨普明也不做疑问,反手扣住云青念鹅颈正中,只觉一片滑腻棉柔,怎堪忍心用下半分力气,口中却是一片凶煞:“休得废言,还不退下!”二人配合默契,这些武林豪杰难窥端倪,眼见云青念被制,投鼠忌器,真不敢逼迫太甚,退开一步。

太子清凝思片刻,道:“杨兄,大家均是武林中人,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想来杨兄这堂堂七尺男儿,若是以此等手段脱身,怕是有失其份了。区区不才,愿再讨教杨兄剑上奥妙,若是区区输上一招半式,杨兄自可安然离去。”宝剑一划,众雪山弟子纷纷退后。清封道人手掌一挥,转身离开,武当弟子紧随其后。聂临转过身去,双手背后。渡圆方丈高宣佛号,自退三步,以表示默认。其余三派掌门,却是寸土不让。

观剑识人,太子清一身铮铮傲骨,杨普明早有领略。不过此刻时期非常,杨普明断然不会以自身性命与云青念终身为代价,双目环视四周,冷笑一声:“太兄人品心性,杨某信得过。”话锋陡然一转:“只是此中群豪,又有几人能听从太兄安排。”

太子清笑道:“杨兄大可放心。我太子清如此说,相信诸位朋友,也不会埋汰了我雪山剑派的面子。”言达安阴阴笑道:“雪山剑派的面子,自然要买。怕就怕太掌门不能一尽全功。”弦外之音,纵不言明,无人不晓。太子清身侧华震岳见言达安出言讥讽,忍不住上前辩论。太子清一把拦下,朝杨普明正色道:“杨兄思索如何?”

杨普明笑而不语,与云镇东目光相对,纠结万千。

云镇东对于杨普明只身前来,心中的确存有几分敬佩,而女儿一颦一笑,一姿一态,也尽收眼底。一身虎躯龙威,也似瞬间衰老,却是不能就此罢手,没了云府面子。一掌拍下,整张桌子立时奔溃:“可无悔意?”

一语惊愕众人,看向云镇东的目光,多出几分期盼。倒是父女连心,云青念却是听出玄机。双眸紧闭,泪水再次滑落,不言语,却更显心中坚定。

女子泪,多摧人肠。杨普明心如刀绞,化作阵阵狂笑,声如洪钟,在整个院子里回响。笑声一绝,便听言达安惨叫一声,半掩袖中的左手,已被半截匕首穿过,从袖中掉落一物,银光霍霍,弯曲成环,正是崆峒独门暗器。

言达安身形一晃,脸色乍变,卷袖之间,暗器再发。势成水火,杨普明容不得留手,左手一扬,言达安哀嚎连连,已是重伤的左掌竟被另一截断匕生生钉入左眼。若非他退避及时,便有破脑之灾。见他脸上全无人色,鲜血从指缝汹涌而出,落在地上,化为一滩血水。

几名崆峒弟子便要为掌门报仇,可此时却不见了杨普明、云青念二人身影。云镇东当机立断,先为言达安上药止血,随后一一清查众人饭菜酒水,直至确认其中并无下毒迹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虎目一振,深吸一口气,满腔悲伤:“从此,云府再无云青念此人。”说罢,身影一摇,险些跌在地上。

“小姐……”一旁紫环满面泪花,瘫跪下来。

今日耻辱,深如东海。裴风战立时下令,生擒杨普明。群豪亦有此念,无不答允,只是念及杨普明指断匕首,更于众目睽睽之下重伤崆峒掌门言达安,心中又弱了几分气势。

夜色如潮水,将整个天际包裹,大地一片昏黑肃穆。点苍剑派会客厅,仍旧灯火辉煌。

灯影闪烁,两条身影相对而坐,无言,尽付满腔杀机。

裴风战掌拍桌案,怒道:“那妖人究竟为何会来太原?引诱青念,又是何目的?”

对面是一位身形奇长的男子。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灯火下,犹可看清那叵测的神情,竟是昆仑掌门萧京。萧京怪笑道:“若我派探子消息不差,接近云姑娘,带走云姑娘,怕是为了那昙花一现的阵法。裴掌门可要好生保管。”

裴风战望着晃动的火花,惨然一笑:“可笑那阵法外部的盒子,机关坏死,决计打不开来。强行破开盒子,内部阵法也将随之化为虚无。可笑,竟是引来如此变故,累得如此,莫非天意,天意啊!”

黯然眼色,却看不见萧京此刻眼中一抹得意笑意。笑意一瞬即逝,萧京冷声道:“无论如何,杨普明此人,决计不能留下。”

幽沉大殿,由莲花灯盏散出夺目光线,照得高坐殿中的南武林不世王者,雄姿赫赫。敲打扶手,声声响,宛如敲击着座下人的心房,一声声,交织出紧张的心绪。

“中原正统汇聚太原云府,云震东有意与点苍剑派联姻。云青念不从,被杨堂主带走。”黑衣人简单述说,半躬的身子,始终不敢直起。

“嗯?”赵飒飞依旧半眯着双目,不惊,不奇:“张铁,此事你如何以为?”

张铁沉思片刻:“属下以为,杨堂主必有其考量。”

“太原,云府,云震东,”赵飒飞手指微微暂停,复又敲打扶手:“若能掌握云府这颗棋子,无疑将在中原正统的心脏施以沉重一击。此事尚需紧密关注。”

“属下领命。”张铁低垂的严重,闪过一丝担忧转瞬,恢复正常:“另有一事。云府聚会中,洛阳萧家家主曾出现,饮酒之后,并未参与其他事宜,便离开云府。”

“萧家的人也出来了?”赵飒飞嘴角弯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萧家素来中立,倒毋须担心。不过,萧家武学在武林中独树一帜,藏剑碧水长晴实乃绝品。如能争取,尽量拉拢。若无计可施,也莫要强求。”说话间,走下座位,在张铁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张铁浑身一震,将头垂得更低。

“张铁啊,你掌管朱雀堂,我一直很是放心。我也知道你与普明素来交好。希望你给我的情报,能不偏不倚,明白么。”说到最后,赵飒飞看向远方的双瞳中,透过厉芒。

“是!”张铁急忙应声。

幽渺夜空下,老街一片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往来人群,络绎不绝。时而有武者打扮的人穿梭期间,也不曾有人留意。百姓点灯游玩,文人提笔作诗,各得其乐。

世人欢乐如斯,杨普明却是笑意尽失,提剑的手,紧握剑鞘,这剑似乎格外沉重。百姓所欢乐,莫过于平和度日。战事若起,势必烽火三月,民不聊生。普明普明,普众生,明人事,兵甲十载,是渡,是误?

他身侧的云青念,离开云府,自是少不得一阵悲戚。现在思绪好转,看着满街热闹,不免生出游玩之心。却见满面愁容的杨普明,随之颜色一黯:“对不起,是青念连累杨大哥了。”

杨普明心生不忍,强笑道:“何来连累。只是出了云府,你可曾后悔?”云青念刹时面如火烧,一片羞红,螓首低埋,双手轻扯衣摆,口中吐出蚊音:“你……你……爹爹问我可无悔意,我告诉爹爹,此生不悔。”听她娇嗔之音,杨普明一时阴霾具散,心猿意马,恨不能仰天长啸。一把将云青念揽入怀中,只觉佳人娇躯如水一般,沉浸自己于其中。暗香幽幽,更使得自己如酒醉一般醺醺然了。

云青念终归大家闺秀,何曾被一男子这般拥抱满怀,一颗芳心狂跳不已,面色愈发羞红,赶忙挣扎开来,说道:“杨大哥,青念既然随你走出云府,依照爹爹心性,怕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你……可能答允青念一个请求?“杨普明拍拍胸脯,自信满满:“这是自然。”

云青念“噗哧”一笑,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许忐忑:“若是青念随你去了天玄教宗,势必陷云府不义。若是要求你请求爹爹原谅,又害你不忠。依青念所见,不如离开这武林争斗,即使不忠不义,也一齐承担。”柔情百许,却更是坚定。

杨普明含笑的脸,瞬间已如僵死了一般,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双掌不知何时从云青念肩头滑下:“这……不可,不可。赵宗主救我于水火,待我如亲子,若是就此离去,不报天恩,岂非忘恩负义,更非我杨家男儿。”见云青念面露失望,又着实不忍,软下话来:“此番北上目的,想来你也有所知悉。你看这般如何,待我将东西寻得,交于宗主,也算报了恩德。届时再与你退隐武林,可好?”

云青念摇首道:“虽然不知你所求何物,但想来也非易取。听你所言,多半与‘星魔’二字有所关联。再入风波,何来安身。”见杨普明迟疑不定,暗自无奈,自嘲道:“我只道你于别人不一样,想不到面对争斗,也是如此看不穿,望不透。”幽幽一叹,百转千回。

眼看着四周数十双眼睛盯来,其中不乏劲装武者,杨普明心中担忧,便要带云青念离去,岂料这时身侧已多出一位异样郎中。郎中一身脏乱衣服,包裹着瘦弱身躯,左颊留有烧疤,狰狞古怪。见这郎中全无规矩,一手已搭在云青念玉腕之上,捏了一捏,口中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向杨普明怪笑两声,不待他发作,已先说道:“鄙舍尚且还算干净,委屈二位屈身一往。”手指微移,按在云青念手腕“腕骨穴”上,示意杨普明切莫异心。“腕骨穴”属手太阳小肠经,面对毫无内功在身的云青念,只消一股内劲,便足以挣断整条经脉,这手臂,也算废了。

杨普明焦急之间,却听得这郎中声音圆润姣好,顿时打了个激灵。这哪里是什么江湖郎中,分明就是那个与自己有着数面之缘的“丑女”。此女行事诡异,武功极高,不敢茫然应之。看云青念眼中急切,却不发一语,想来不知觉间,已被“丑女”封了“哑门穴”,是以不能言语。

杨普明对于这“丑女”本无恶感,多有几分同情。但见此情形,不由一恼。

“丑女”只做不见,意味深长说道:“尊夫人似是疲劳得紧,体力不支。鄙舍就在巷末不远处,劳驾移步。”也不顾及杨普明作何反映,另一手玉指电驰,在云青念后颈一按,不重不轻,恰恰将云青念击昏过去。扶起云青念,快步消失在人潮中。杨普明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接连拐了两处,“丑女”身形一动,转入一片黑暗之中。杨普明快上一步,却见“丑女”止步不前,低声说道:“两条尾巴。”杨普明心领神会,晃身一退,一进,不过弹指之间,道:“青城弟子。已被我点了穴道,若无他人解救,半个时辰内,动弹不得。”“丑女”闻言一笑,道:“跟来。”说罢,又消失在无边幽暗。

“丑女”口中虽言住所并不远,却也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仍是不见踪影。杨普明不忍云青念这般委屈,伸手拦阻,不悦道:“这条巷子都绕了七遍,姑娘口中的住所究竟在何地方?”

“丑女”冷哼一声,道:“杨堂主真是关心则乱,莫不是丝毫不担心尚有尾巴存在么。”杨普明暗自惭愧,对“丑女”反多了一份钦佩,暗赞此女果然心思细腻。

“丑女”见杨普明并不做声,只道他心有惧意,又是一恼,薄怒道:“我家便在九转生死巷,杨堂主可敢跟来。”眼中露出几分轻蔑。杨普明蓦然一惊,猛得想起妙手毒王早已告知自己,若是当真一行太原,这九转生死巷的人,可是千万接触不得。转念一想,云青念尚在昏迷,“丑女”的尖尖玉指依旧拿捏着云青念的手腕,若是就此抛开离去,云青念岂非大难?当下一抬手,示意“丑女”继续带路。

“丑女”狡黠的眸子转了转,知他心中所想,又是哼了三声,不温不火,说道:“若是害怕,倒也不必跟来,何劳废言。”说罢,快步向前。杨普明当真默不作声,静静跟在“丑女”身后。

转转绕绕,约莫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徒步走过一座小桥,便见屋舍俨然。幽幽夜色中,若隐若现,细细看来,倒与寻常农家小屋并无异状。想来,此处并非“丑女”口中所言的九转生死巷。

“丑女”横抱起云青念,走向其中一间茅舍,不疾不徐。看她消瘦的身形,抱着一人,如同无物。飞起一脚,踢开门扉,径直走入,将云青念放在粗布棉被上,回身取出火折,点燃桌案一角的粗石盏中灯芯。

之于“丑女”,几番相处,自然知晓她行事诡异多端,难以凭常人测度。九转生死巷更是机关极尽巧妙,“丑女”出生其中,说不得深传此中精髓。这看似寻常的茅舍,怕是别有天地。见“丑女”愈发轻松姿态,心中却是愈发警惕。站在云青念身侧,不敢妄动。

“丑女”见状,漠然一笑,若凄苦,若忧伤,若无奈。慢条斯理煮起茶来。茶香沁人心脾。茶水三沸,绿液吐沫,“丑女”这才翻过粗瓷碗,各斟半碗。随即点燃香炉,轻烟袅袅,令人神醉,

杨普明笑道:“姑娘真乃妙人,时至今日,尚以唐法制茶,实不多见。”唐朝多煮茶,因其手续繁琐,延续宋明,改为泡茶。

“丑女”推了推茶碗,缓缓说道:“杨堂主说笑了,不过略知一二。此番煮茶,尚且偷工不少。走了许久,口中干燥,不妨尝尝小女煮茶技艺如何。”她“偷工”之言,倒非谦虚。唐朝煮茶,碾茶为末,制茶为团,待饮用时,捣碎茶团,佐以葱、姜、枣、盐等料入壶焚煮,不似她这般简单了。

“丑女”语气一变,倒出乎杨普明所料,道了声“多谢”,接过茶碗,却是不敢饮下。面对“丑女”,眼光始终落在昏厥的云青念身上:“姑娘有所抬爱,杨某也非不知进退之人。不过杨某素无大志,武道争雄,绝非所望。之于‘长空剑气’,杨某自诩无此能为。还请姑娘放了青念,也放过在下才好。”

“丑女”半掩面容,“哧哧”笑了起来,双手抬起茶碗,朝杨普明一做敬杯姿态:“品茶时间,何必谈此煞风景之事。”朱唇微微抿了一口,又道:“虽不及喉底留香,含英咀华,却也解热散闷,杨堂主何不一试?”她这般再三相邀,不似寻常态度。杨普明心生戒备,又不忍拂去好意,唇口一沾即止,却未饮下点滴。

“丑女”看在眼中,也不道破,凄凄一笑:“杨堂主所言,怕是最后一句才是心意。”苦叹一声,黯然道:“我何曾说过要软禁云姑娘了?不过事出有因,还要请杨堂主一行九转生死巷一趟。”突然起身,退后一步,一脸怪笑看着杨普明。

杨普明正觉不对,不待起身,浑身一片酥软,竟提不起丝毫气力,一身刚俦功力,竟也瞬间消散无踪。

“丑女”青葱也似的玉手,轻轻拂过杨普明高挺的鼻梁,凄婉道:“我先走一步,在九转生死巷等你。”从怀中取了张锦帕,塞到杨普明衣中。叹了口气,抱起云青念扬长而去,没入无边夜色中。

杨普明瞪大眼睛,却是再也寻不到二人身影,百种情绪一起涌入怀中。奋力欲起身,眼帘铅般沉重,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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