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新春,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为之著述者,不乏文豪骚客。此中所言,“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亦不能言表其中柔美娇娆之一二。为人神倾者,更是点墨一动山河绿,江山万里百花艳,引人如痴如醉。
而在醉人春景深处,银光霍霍,刀光剑影,闪烁着逼人寒气。杂草之内、怪石之后、土堆之上,半俯半蹲,不知多少杀气流窜。
“杨堂主,教主已命我等守候了三日,依旧不见送炮人马,只怕其中消息有误。北上回京之路少说也有三条,而我们埋伏在此一隅之地,或许已然错失机会。”说话之人,一身武者劲装,腰间挂着鹿皮囊,双手生着厚厚的茧,可见一身暗器功夫炉火纯青。右手按住背后鬼头刀柄,虽然气势未发,内劲收敛,但刀身森森寒光,却是令人不寒而栗。此人名为欧阳苍,号称“苍雄飞鹰”,身居天玄教宗青龙堂堂主。而他口中位“杨堂主”之人,正是以剑术而闻名南武林的杨普明。
且见杨普明身着一袭水墨长衫,系金蟒腰带,紧皱的眉宇之间,隐隐透出一股宗师气度。背跨一柄厚重长剑,剑藏鞘中,锋锐之气却无可阻挡。见他双唇张翕,悄声说道:“欧阳兄过虑了。宗主派下半百之人探索消息,又以行兵推论,定不会有所纰漏。何况此番北上,虽然路径众多,但除此以外,多山路小径,不利行军。再者邬延言极为自负,依他之心性,必然不会转行小路。”他眼中光彩依旧,看向遥遥远方,那边,平静依旧,倦鸟惬意休憩,而他口中,愈发鉴定:“况且,红衣大炮也绝对不会被运往小路,徒增风险。”
欧阳苍再不言语。他与杨普明虽并为天玄教宗四大使者之列,但心中知晓,无论武功才智,终须略逊一筹。更何况杨普明与宗主出生入死数多载,其在宗主心中地位,自然不是自己所可比拟。
旷路茫茫,顶上日头已是晌午。春风拂来,送来泥土清香,香气中夹杂的一股若有若无的笛声,若非细细听来,当真难以察觉。笛声时而静若止水;时而翻江倒海;时而如兵戈止息;时而又如沙场争雄,变幻之间,宫商变奏,角羽夺辉。
杨普明闻笛知味,心头不有一凛:“此笛音虽然低缓,却有着摄魂荡魄之实力,合该是以内力催音而发。此间恐怖寻常,须得看个明白。”当下和欧阳苍交代一声,自己长身一掠,如蛟龙翔天,瞬息之间,已然跃出三丈。
寻笛音而至,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人已来到一座小土堆下。但见土堆之上,一名妙龄少女盘腿坐于土堆高处。一柄通身暗淡的小巧古笛横于殷虹双唇之间,在徐徐春风中,更添几分绰约之感。少女衣衫简练朴素,双袖挽至腕处,露出白腻胜雪的肌肤,明眸纤眉,唇红齿白,却是生的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颊。右脸皱纹翻折,布满疤痕,猩红新肉从疮疤中挤出,眉眼处倒是一颗坠泪痣完好点缀着,左颊沾满泥土,依稀可见其中光洁模样,想来是遭遇火灾,毁了半边容颜。
杨普明微微叹气,抱拳说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他玄功默运,一口破开笛音幻障。那丑女秋波淡扫,放下古笛,却身而起,直逼杨普明清澄双眸。饶是杨普明身经沙场磨练,也不由被她秋水盈盈的双眼看得心头一颤。丑女见状,拂唇“咯咯”而笑:“当真不能想到,堂堂天玄教宗白虎堂的堂主,竟然会被我这个小女子吓到,此事若是传出去,怕是引人说道说道了。”不顾杨普明微启的双唇,又道:“算起来,杨堂主可是在此地久候多时了。却是不知是宗主失了神机妙算,还是朱雀堂主消息有误。这四十尊红衣大炮怕是取之不易。”
她当先一步,反客为主,至教杨普明心中愕然。每说一字,便使得杨普明额上多出一丝皱痕,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杨普明听来却似魔音席卷而来。杨普明不由心中多了几分戒备。
看着杨普明深锁如刀刻般的皱纹,丑女忍俊不禁:“你一定是在想,天玄教宗的密谋之事,我如何知晓。又一定是在思考,我的来路出身,是否有必要先将我困下。我所言如何?”杨普明眉间一挑,愁眉舒展,尴尬神色一瞬即逝,笑道:“正有此意。”
丑女“呵呵”一笑:“你一定不会。先不说你不能放下身段,为难小女子如我。再者,依你心智,怕是打算假意放我离去,暗中跟随,顺藤摸瓜,将我等一并揪出,或者为天玄教宗解除后患,或者设计拉拢,成为一大助力。我此番所言,又是如何?”杨普明一时哭笑不得,暗自感叹:“此女虽然貌不出众,但心智机敏,却是罕有人敌。”当下说道:“杨某佩服。姑娘聪敏非常,言语之中,不似江湖术士。如今江湖能有如此消息掌握,又擅长面人读心之术的门派,恕杨某不才,难以猜出。却是不知姑娘此番邀请,是何目的,还请明示才好。”
丑女“咯咯”笑道:“杨堂主谦虚了,闻音识意,已不简单。”话语一顿,一张狰狞丑脸淡漠得看不出丝毫喜怒。一支芊芊玉指遥遥指向远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总有让人扫兴的事。”杨普明顺着玉指方向看出,且见一条背刀俊影,缓缓映入眼中。此时二人与这条人影尚有百步之距,那丑女却能一眼瞧出,此等目力,当真惊人。再一看来,来人正是与自己同为堂主的欧阳苍。
“杨堂主莫要猜疑,我并非江湖人,亦非朝廷人,只是有事相告。不过既然有人扫兴,倒不知如何说了。”丑女眼神一凛,反手将古笛插入腰间。
杨普明闻言一笑,道:“欧阳兄自然是自家兄弟,姑娘但说无妨。”
丑女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右脸疤痕翻折,狰狞神态愈发令人望而生怯:“杨堂主如此讲,小女子如此想。”话锋一转:“此行护送,乃当今兵科主事邬言延,另有府中刑法三人,官兵共计二百三十一人。若是杨堂主不信,且等上半个时辰,天降雨水,他们也该来了。”不顾杨普明惊诧神色,见欧阳苍快步驰来,压低声音:“四十尊红衣大炮无论被何人获得,均有着称霸一方之实力,但若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此间尚有一件不可或缺的物品。”
杨普明眉间一挑:“姑娘所言,莫非是……”丑女悄然颔首:“不错。”
丑女甫一话落,欧阳苍已然近身。百步之距,不过几个弹指功夫,可见其轻功根基不俗。
近身之间,二人后半所言,欧阳苍听得一清二楚,虽未言明其中关键,但欧阳苍如何不知?心念电转,玄功遍体,真气方至,背后鬼头刀锵然出鞘。手臂翻斜,刀身尽吐凶戾残暴。刀风凌厉,直劈丑女肩膀。
杨普明神色大变,不及阻止,刀风已逼得丑女素衫贴身,只在转瞬之间,便有断臂之危。杨普明快手欲救,却见丑女冷哼之际,素手拂刀身,食指轻弹,刀身清脆一响,欧阳苍顿觉手中真力一滞,虎口疼痛,鬼头刀竟脱手而落。丑女再一动身,连退数步,鬼头刀已被她倒持掌中。
丑女咬牙一笑,丑脸上更添狰狞诡异:“欧阳苍啊欧阳苍,你的手段可是不如你的心思来得厉害。”狂声讥笑,反手一弹,鬼头刀如脱弦之箭,朝欧阳苍面前激射而来。
杨普明脚步轻移,翻袖接刀,眼前,再无丑女行踪。交还鬼头刀,杨普明一手背后,掌身传来酸麻之感,足见丑女一身修为高深莫测。
“杨堂主!”欧阳苍怒喝道,心中颇为恼火,鹰隼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杨普明波澜不惊的脸庞:“此人既然知晓那不可言传的《星魔阵》,来历必然不浅,若不擒下探索究竟,日后必成大患。”
杨普明并未想到欧阳苍如此反应。他身为旁观,自然看得清楚,那名丑女并未动及杀念,否则单凭那卸力夺刀的手段,欧阳苍断然不可如此在自己面前这般呼喝。只是身为同僚,他亦不愿坏了和气,压下心中不满,正色道:“欧阳兄过滤了。”
欧阳苍重重一哼:“《星魔阵》所在,愈少人知道愈好,如今放虎归山,只怕坏了宗主竞逐天下的大计。”
杨普明眉间挤出一丝不悦,心中感叹:“天下,又是竞逐天下,难道盘踞南武林尚且不够么?”说道:“此女身怀绝技,消息精准,必是大族之人,若是迁出背后势力,那才是我教大敌。”言罢,再不顾欧阳苍脸上愤懑,转身返回。
欧阳苍虽多不满,但细细想来,那丑女能以内力布入层层笛音之中,其内功修为必然不俗。而在面对自己全力攻势之下,竟然不惊不异,凭借一身轻灵机巧的身法夺刀急退,这份沉着冷静,这份精冠技艺,已非常人所有,杨普明所言,不无道理。念此,快上一步。
身形遁如杂草,杨普明这才静下心绪。邬言延此人乃北武林有名剑客,想不到竟然做了朝廷鹰犬,不由令人叹息。
思忖之间,忽而刮来一阵怪风,吹得杂草乱摇。原本一望无垠的天际,也随之压来片片乌云。怪风中,传来阵阵马蹄声动,远处,隐隐走近数多人影。一展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上,一个篆体“帝”字映入眼帘。随之而来,一排排铁甲银枪的军队大步行近。中间一人,一身青乌长衫,虽非官宦青衫,但骑高头大马,多半是官场中人。左手提剑,神色肃穆,遥望远方。其身后,又有三人,着绿袍公服,纹有犀牛图案,多半便是丑女口中刑法。
一行人逐渐靠近,长长军阵徐徐露出全豹。四十尊红衣大炮被红布盖住,两两排开,拖出冗长阵势。再近些时,细数人数,竟真有二百三十一名。杨普明心赞丑女消息灵通,抬眼看天,乌云密集,欲雨之势,已成必然。
果然,不足片刻,阴风大作,吹得人没来由一个寒颤。鼻尖微冷,竟真有雨点打下。且听那提剑官员“咦”了一声,说道:“如此晴空,竟无端起雨,这南方气候当真奇怪的紧啊。”话音方落,细雨剧增,密密麻麻打下,在眼前编织出一张张细密雨网。提剑官员勒马停步,高呼一声,众官兵及时留步。
眼前被细雨阻碍,尽是一片朦胧。提剑官员冷眉横扫,凝神细听,露出一声冷笑,双手抱拳,朗声喝道:“不知哪家英雄豪杰,可否出面一会。‘青踪剑客’邬言延在此相候。”
“哈哈,‘青踪剑客’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天玄教宗白虎堂堂主杨普明,恭候大驾多时。”爽朗一声,一条俊朗身影,如踏山雾云海,悠然步来。声音止时,人与邬言延不过半百之数。青丝染微雨,剑眉敛峰翠,似笑非笑,却又肃穆,只此一站,顿时如渊停岳池,气度万千。
眼见孤身来人,只在吐息之间,飘然而至,邬言延心中一惊。再闻对方自报家门,不由释然,心中警惕,却是笑容可掬:“原来是南武林第一剑客,邬某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不甚荣幸。待此间事了,邬某定当摆下酒宴,与杨兄把酒言欢,共参剑理。另则,还请杨兄代为转谢赵宗主,邬某路径叨扰,尚未赔罪,还扰得赵总主挂怀。”言笑之间,不着痕迹地拉近杨普明与自己的关系,不顾天玄教宗为何无故出现此地,反做好友相待,着实让人不可兵刃相指,这一手交锋,确实令人佩服。
杨普明微掸衣上雨露,轻松姿态,好似与旧友偶遇,全然不见剑拔弩张之势:“邬兄见外了,既然兄弟相称,为兄倒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邬兄不吝赐教。”
“嗯?”邬言延冷眉一肃,故做不知:“凭借杨兄威名,竟有如此忧心之事,算来邬某不才,不敢轻易评论一二。”他绝口不提对方来意,言语之中,又尽显恭敬姿态,令人无懈可击。
杨普明移步轻划,四周忽得冒出数条人影,各各神态凶恶,手持刀斧,银光烁烁,教人心惊胆寒。不顾邬言延中人脸色急变,杨普明莞尔笑道:“邬兄过滤了。只是不知邬兄既为北武林翘楚,为何反倒登庙堂之高,离江湖之远?”
邬言延面北抱拳,说道:“圣上明鉴,铲奸臣,正朝纲,安百姓,邬某自然乐得锦上添花,为这大好河山付一份微薄心力。”
杨普明冷哼一声:“如此说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邬兄,你我既然同在论剑台留招,并称南北武林第一剑客,杨某亦是有意一会。如今既然相遇,不如以此一把豪赌。若是杨某落败,自然领得教中兄弟离去,绝不阻碍邬兄北上一步。若是杨某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邬兄了却杨某一丝心愿如何。”话音落,四遭婆娑声响,又是百条持刀大汉人影冒出杂草,手中刀斧银光闪烁,在雨清气味中,杀气凌厉,看得邬言延众人心头一凛。
另一边,欧阳苍鬼头刀在手,不苟言笑。浑身气劲蒸腾,雨水竟不能沾湿衣衫分毫。厚实的手掌,青筋凸显,仿佛手中所握,尽是这二百余人性命,真真如杀中恶鬼,不能逼视。
“杨普明显然是有备而来,又有欧阳苍这等高手辅助,这近二百刀斧手,也是训练有素,若是当真短兵相接,即便众军霍命守护,也难获胜算。如此倒不如与他一决高下,尚且免得徒增杀孽。”邬言延心念电转,翻身下马,快步走出军阵,声音陡然拔高,说道:“如此甚好。当年你在论剑台试剑石上留招‘平沙怒马凌山关’,三席首座对其评价极高,邬某神往许久,如今得以亲眼目睹,三生之幸。”见他一挥手,口中高呼一个“退”字,军阵整齐划一,后退十步。
且见邬言延一脚划地,一脚半弓,手按剑柄,武者气势,锐不可当。眉间微敛,一股肃杀之气,无端自染。真气到处,鞘中宝剑拔开一寸,雪亮剑身,震颤出剑之声调。
反观杨普明,站如山岳,一袭水墨长衫无风自鼓,眉眼凝重,吐息之间,似返璞归真。人不动,身不移,却已将周身护得严密。剑指向地,剑诀同运,未出招,竟有剑意惯体。
铮!
邬言延手一动,长剑青光乍现。幽碧宝剑划开一声惊天龙吟,颤动的剑身,震开堪堪点缀上牛毛大小的雨滴。一剑之威,竟阻得上方雨水不能落下分毫。随后,一剑破空。
杨普明眼中精光闪烁,侧身拔剑,顿时如沙石乱走,暴风流窜。只见暗红重剑上,勾勒出条条纹路,剑镡下方一寸处,做有天引针,并以小篆刻下“云破月”三字。雨水顺着剑脊滑落,在挥舞瞬间,爆散!
两剑一触即分,二人各持一掌,赞功相助。
一招招,一式式,看似激烈,实则各怀心思,攻敌为下,试探为先。
“杨兄此等功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邬言延招式不慢,避开来剑,旋身而上。凌空剑锋下沉,手抖剑颤间,化作漫天剑芒,弥漫无尽雨雾,人与剑,仿佛融入这春风春雨之中,无处不在,无所不至。
“邬兄赞谬了。”杨普明一时沉声纳气,剑开八方式,气运七层功,五指宽剑,如翔龙盘旋,护得周身泼水不近。
此番交锋,二人心知对手深浅,不敢大意。剑锋交错间,似雷电惊闪,龙蛇乱走。雨珠飞溅,十步之内,无人敢近。
“好招!”邬言延一声赞美,借剑势折身翻转,双足点地,身法千影百变,无处不杀。
杨普明守如山,剑如海,招行大开大阖,式走连绵江川。剑气挥洒,剑身下,再无雨可落。
不远处,欧阳苍冷眉紧束,心中思潮翻覆:“想不到不过半年,杨普明剑法精进如斯。”鬼头刀握得更紧,不甘之意,凝于面前。
高峰上,一双秋水般的双瞳,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局。嫣红的双唇,挽出一抹意味深长:“原来如此,杨普明终究还是未能领悟‘长风三叠剑’的精妙所在。不过仅凭自身参悟,能窥得如此境界,果然是不愧论剑台首推剑客。”
反观战局,如火如荼。二人交锋数度,依旧平分秋色。轻剑百变千幻,剑影重重,剑花飞洒,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重剑张阖有度,招中藏式,式中变招,冷风飒飒,似冰轮逆旋,劈山裂地。
二人各藏思绪,情知势均力敌之下,难以轻易取胜,纵是拼得两败俱伤,险得胜利,也是不智之举。
但听得冷哼一声,邬言延脚步一迟,绝妙身法,一化三,三化三三,身随剑走,剑凭意行,剑光流转,青光飞驰。一时铺天盖地,交织出层层剑网,青踪剑客名招“萍踪任浮沉”应势而出,
漫天剑光残影,夹风带劲,令杨普明不由气息一顿。寒风冲击,如坠冰窖。眼中所见,尽是虚影,却又有切实之痛,好似杀招临身,难分真假。当下双眼微阖,仅凭借多年剑觉,旋身、背剑,一气呵成。但闻切金断玉一声大作,剑影顿时消散于无形,青色长剑霎时顿下攻势,刺在云破月剑身。与此同时,杨普明反手出招,剑诀、剑指同运。
电光火石之间,一阵血雾喷薄而出。邬言延右肩“肩井穴”中招,剑气破体而出,鲜血洒向无边春雨,散落一地。
杨普明手法再变,转指为掌,震开邬言延,而自身,借力一退三步,脱离战局。
邬言延肩头中招,右臂一阵酸疼,掌中一口萍踪剑险些拿捏不住,仅凭一口不屈意志,勉强直立。露出一丝苦笑,还剑入鞘:“当日你我剑术并列第一,邬某多有不服,今日一见,杨兄竟然悟出剑意,邬某着实心悦诚服。能败在这招‘平沙怒马凌山关’之下,邬某无憾矣。”说罢,不顾众军士意见,反身走入军阵之中,一手翻开红布盖,一尊漆黑森寒的炮身露出:“既然邬某败了,邬某愿赌服输,这红衣大炮你且拿去。若是觉疑有诈,大可就地检查一番。”
杨普明抱拳一笑:“邬兄过滤了。一朝一野,虽然路径不同,但邬兄人品,杨某信得过。如今多谢邬兄成全,待日后,杨某定然亲自北上,向邬兄赔罪。”
邬言延翻身上马,一挥手,与众军士离去。方行数步,又勒马驻步,口中满是凄凉:“从今而后,再无北武林第一剑客邬言延,只有第一剑客杨普明。”一阵阵凄楚笑声,伴着哒哒马蹄声向,愈行愈远。
待得邬言延一行人远去,杨普明脸色刹然一变,蜡白如纸,口中喷出一口血箭。外人看来,杨普明挡剑、运指,招式浑然天成,却不知邬言延剑上真力,透剑而出,已然伤及杨普明心肺。看似取胜,实则尚是五五之分。
“杨兄受伤了?”一声关切,欧阳苍已行至身前,眼中夹杂惊异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杨普明玄功默运,按下伤势,沉声说道:“无碍,如今红衣大炮夺得,也要让众兄弟好好休息一段时日。”说话间,一挥手,尽二百名刀斧手收起白刃,上前接手红衣大炮。
“咦?不对!”人群中一声惊呼,杨普明脸色大变,快步上前,一一翻开红色布盖,不由一怒。这四十张红布盖之下,赫然只有一十尊红衣大炮,其余竟然是由空壳凑数。
杨普明薄怒之下,心肺再伤,“哇”得呕出一口血来:“好一个以假乱真,难怪邬言延离去如此轻易,原来是兵分几路。看来朝廷中,亦有高人。”
欧阳苍露出一丝讥讽,口中依旧是一副关怀:“杨兄无需挂怀,宗主定然不会为此责罚杨兄,还是先回教内修养。”
杨普明如何听不出欧阳苍口中意思,缓缓摇头,说道:“欧阳兄,你且先带着这十尊红衣大炮转回教内,杨某定要追回余下的三十尊方位,不然可是白白废了这二百兄弟的辛苦。”
不多时,雨势渐渐止住,乌云散开,又是一片青天如洗。杨普明暗自叹气:“那奇女子诚不欺我,一切算计果不简单。”甩开杂念,在不远处寻得欧阳苍留下马匹,大步一跨,翻上马背,一甩马鞭,便朝着邬言延离去方向追去。哪知方行片刻,心肺一阵沉痛,一时头晕目眩,摔下马背。
寒蟾高悬,幽幽深夜之中,星光璀璨,照得地上怪石嶙峋。横柯纵枝,斑驳残影,勾勒出一抹可怖。
摇摆的火光,散发着“噼啪”声响,在寂静夜色下清晰可辨。火光映照在一张淡薄如镜的脸上。丑陋恐怖的脸颊,被烘托得更加惊骇耸人。脸上,与脸颊大相径庭的双眸,宛如一方秋水,美丽得教人心生惋惜。秋水中,浓浓思绪,不知为何愁,为何忧,看着近在咫尺的俊朗男子,唯有一声叹一声笑,似乎才能表达心中抹不清的悲哀。芊芊玉指,如青葱般柔美,此刻却握着一杆插着土鸡的木棍,不断翻转。阵阵肉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嗯?”丑女秀眉一挑,眼神立即移向手中的美味:“这么快就醒了?”
杨普明深吸一口气,闻着阵阵诱人香味,腹中顿时饥饿起来。尴尬一笑,引出一口真气游走全身,伤体竟已好转大半:“虽然不知姑娘为在下服用的是何丹药,不过在下还是在此谢过。”
丑女闻言一笑,那半张姣好的容颜,水嫩光滑,吹弹可破,看得杨普明心思一动,不禁惋惜:“若非灾厄毁了那半张脸颊,此女子当真貌可倾城。”丑女见杨普明目光惊愕,赶忙收起笑意,正色道:“这药可不好吃,七虫七引七毒七花,能疗伤,能害人,就是不知道杨堂主是前者还是后者?”
杨普明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坐起身来:“那便看姑娘是打算做前者还是后者了。”
丑女眼神微怒:“想不到白天里看起来庄严肃穆的杨堂主,晚上竟然这般轻佻,真不知是不是天下男子均是这般可恶。”
杨普明轻咳两声,说道:“倒是第一次有人说在下是个严肃之人。不过姑娘似乎对这天下男子颇多敌意。”丑女显然不想就此纠结,冷哼一声,再不多言。杨普明又道:“在下先前已然重伤,姑娘若是要取在下性命易如反掌,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是以在下并不担心姑娘口中所言的七虫七引七毒七花的丹药了。”
丑女微微颔首,赞道:“不错,有胆识,有见识,这倒是让我要高看你几分了。”言罢,将手中美味朝杨普明丢了过去。
杨普明挥手接稳,心中又是一惊。那丑女随手之间,尽是一派神秘莫测,简单一挥手,竟包含既为巧妙的暗器功夫:“姑娘不但内功精纯,招式高妙,就连着一手‘黑蜂针’的暗器手法,也是娴熟的很啊。就是不知是何等的高人,才能教出这般出色的人来。”
“嗯?”丑女一声迟疑:“能看出我的手法,你确实不简单。话说回头,我的世家告知于你也是无妨,不过时候未到。倒是你家祖辈与我世家关系密切。杨逸大侠,当年一招‘长空剑气’,可谓震绝古今,即便是当时一代儒生沈若居全力一抗,也需得大费元气。”说道后来,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她言语之间,不着痕迹地变了称呼,反是让二人如好友一般。
“什么!”杨普明一声惊呼:“你是沈大侠的后人?”杨普明险些跳将起来,惊愕之际,手间一送,木棍脱落。丑女飞掌接下,放回杨普明手中,笑道:“早晚便会知晓,何必多做猜测?倒是你如今修为,可比起杨逸大侠相差甚远。”
杨普明闻言苦笑:“家传秘籍早已流失,其中精妙所在,便是这‘长空剑气’。在下愚钝,至今尚未触及其中关巧所在。”
丑女“咯咯”笑道:“十年习剑有成,三年领悟剑意,如此资质尚且愚钝,那这习剑二十余年尚未悟出剑意之人,可真当自惭形愧了。今日与你比试的青踪剑客,习剑可有二十年,虽然内息沉厚,剑术超绝,但对于剑意却仍是一知半解,你可是胜出许多。”
思及白日比试,杨普明神色一暗:“本来尚未想明白,现在倒是清醒许多。一来邬言延若是全力一拼,胜负尚且难说,何况除我们天玄教宗外,不乏其他江湖中人截取红衣大炮,届时恐怕全军覆没。二来,也是假借这一败,将我们天玄教宗推至风口浪尖,其他宵小自然将注意打到我们天玄教宗身上,而他们朝廷,却可落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势。”
丑女含笑颔首道:“不错,何况你们手中只有十尊是真,其他皆是废品。即便你们如此解释,恐怕也无人相信。”指了指杨普明手中木棍上的美味,道:“快凉了。”
杨普明半天里水米未尽,如今被丑女一点,倒真有些饥饿了,赶忙咬了一口,不由称赞:“皮酥里嫩,当真是美味啊!”
丑女得意一笑:“那是必然,若不美味,如何下毒?”杨普明随之一笑,又狠狠要下一口:“美味如此,死亦无憾。”
丑女眼中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不带杨普明察觉,已换上现在静如平镜的水波不惊:“你此番北上,即便找到邬言延怕也是无用。他既然能够出得这一手,恐怕留有后招。不过这也省的我以后寻你。”见杨普明似有所觉,又道:“实不相瞒,《星魔阵法》与你此行路途一至。”
杨普明缓缓摇了摇头:“让我不明白也是如此,你我并无交集,何必助我?”
“了却一件沉于心中多年的往事,讨回一件欠了十年的东西。”短短两句话,尽显杀机。
一夜再无话语,只有冷风吹拂着两个沉默的人。昏黄的火光,散发着“噼啪”声响,映照着两张各怀心思的脸颊,恍惚间,放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