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翻来覆去的搓手,直到指甲深深扣进肉里,眯着微红的双眸,怆然反问,“既然你安全从火场逃离,为何不进宫向皇上禀明一切?”
“我——我被墙上掉下来的画卷砸到,容貌已毁,有何面目见他?”无心师太目光忽的闪烁了一下,抚摸着脸上的疤痕,期期艾艾的说,“况且当时我身体虚弱,尚在养伤。一个月后,康敏带来消息说皇上已派人严厉追查此事,查明是慌乱之中婢女打翻油灯引起的意外事故。当时若不是舍不得孩子,我真想一死了之。”
“既然舍不得,又为何把我送人?”茯苓黯然,紧盯着她的眸子,迫切想要她的解释。
“都是命!”无心师太幽叹,语气如此的落寞悲凉,“几个月后,我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在的样子,不再寻短见,准备安心的抚养孩子。岂料有一天,康敏慌里慌张的跑来,说从可靠消息得知当日为我接生的稳婆全被抓走询问,现在那人已得知我当日诞下一婴儿,因当时情况混乱,稳婆并不知是男是女。据有关知情人事记载,火场中只有一具女尸,并未发现婴孩尸骨,所以那股黑暗势力蠢蠢欲动,到处搜查婴儿的下落。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放弃一名孩子以自保。”
忆起往事,无心师太情绪格外激动,拼命地摇着头,试图抹去这段记忆。不禁悲上心头,抚着胸口猛烈地咳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竟越来越重,“呜”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挂在嘴角触目惊心。
茯苓连忙掏出怀中的手绢,为她擦拭,自嘲地对她苦笑道,“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没当过娘亲的人怎会了解一个做娘亲的心情?男孩憨态可掬,女孩粉嫩可爱,我紧紧的抱在怀中难以取舍。最后林夫人从我头上取下一支梅花簪,摆到她们面前,谁抓到就舍弃谁。而你,一把便抓住了它,死死的不放手。”
原来是这样,抓阄,永远是一种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最复杂的问题的最好选择。
从她的叙述之中,茯苓隐约能猜透这事情的起承转折,却下意识的抗拒,不愿意相信自己多舛的命运来自一场抓阄,微带颤抖的问出了心中最为耿耿于怀的问题,“倘若当年你打算舍弃我以自保,为何又将我送往谷府?”
无心师太洞悉她暗藏机锋的话语,不在意地嫣然一笑,“也许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冷酷无情、自私麻木的人。可我当时—唉,做为一个娘亲,我当时想以谷府在江湖上举重若轻的低位,或许可以保你一命。”
茯苓看着她,摇了摇头,“既然当年已有人追查婴儿的下落,为何六年后才动手?”
“起初他们查了很久也没查到孩子的下落,便不了了之。只是后来皇上到潞州微服出巡,在别院旧址上为我建了一座坟,这才又引起了那人的注意,追查到了康敏的身上,以康敏的爱子相威胁,不得已我才愿意暴露你的行踪。为使那人确信,我甚至让康敏将玉石吊坠送到谷府。三日之后,谷府一门被灭门。”
茯苓一脸执拗:“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陷害了对我有养育之恩的谷家,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面对她的谴责,无心师太脸上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没有生气,只是看向窗外一处,缓缓说道,“我也不忍心,只是六年来,我已经习惯他在我身边,看着他玩耍,看着他调皮捣蛋,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能失去他,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我的出现致使旧事又被重提,你怕人发现当年你所怀的是龙凤胎。所以为了保护他再次选择舍弃我?是不是?是不是?”看着她悲怆的模样,茯苓心中生疼,可是再次被抛弃的恨意与怨念压迫得她几乎喘不过起来,只好接着怒喊来释放。
“是!为了他,我要你答应我进宫。”无心师太艰难的回答。
“只有我成为众矢之的,他才会安全。你真的是一位好娘亲。”事已至此,茯苓没再问下去,也不愿去深究,只是看着她,淡淡重复了一句:“你可会后悔,今日要我所做的?”
“很多事由不得人后悔。” 无心师太屏气说,眉间堆起层层郁结,“你不问你同胞兄弟在哪?”
闻言,茯苓怔忪片刻,又恢复了笑意,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我与他素昧平生,他的死活与我何干。再说,他有个好娘亲,能在她的保护之下安心的生活,何须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关心?”
“你恨我?”无心师太愣了愣神,颓然地问。她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心窝。
“不恨,不过,你今日的话我记下了。有些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今日之事我会铭记于心。”茯苓艰难的挺直脊背,空气中的寒意让她战栗,随用双臂紧紧的环抱着自己。此刻,她已在心中筑起一道又一道的高墙,把心牢牢地禁锢里面,只为抵御亲情带来的伤。
痛,胸口窒息的痛,滚滚巨浪在奔腾呼啸,颠簸汹涌的卷蚀着她的心。幽幽走出去,亲情凉薄,世间之事瞬息万变,倘若没有与她相认该有多好?
“茯苓——”林夫人端着早饭款款而来,恰好与掩面跑出去的茯苓照了个面,见状,她疑惑地唤了一声。
茯苓蓦的停住脚步,转身语气淡然的说了句‘麻烦替我照顾她’,便匆匆跑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推开门,林夫人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沉声问道,“茯苓怎么哭着跑了出去?”
“我、我全告诉她了。”无心师太,“她真的,真的恨我了。”
“难为你了。”林夫人轻轻的抱着她,安抚道,“总有一天,她会体谅你的一片苦心的。”
“我只怕她太心高气傲,这样锋芒毕现的性子,总有一天是要吃亏的。”无心师太只觉得喉咙就一阵发痒,又猛烈地咳起来,“不知道我这破皮囊还能支撑多久?”
这个她曾经挚爱的女儿,甘愿为了她毁了容,最后她却没有一丝犹疑地把她推到一个危险的位置。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她唯一可以活下来的出路。
只是,她能懂她的一片苦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