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重重,看得茯苓眼花缭乱,应付一个个虚以委蛇的妃嫔,已是让她精疲力竭。待她拜访过几位美人、才人、婕妤,天已半晌,估摸皇甫德仪差不多醒来了,便携手太华公主步入昭德宫。
昭德宫外,异常安静。
一个穿着浅青宫装的宫女引她们进了内室,内室香气袅袅。循着香气望去,檀木桌上放着一个青灰色的焚香炉,香气正从它的嘴中缕缕喷出。
“娘娘,孝昌公主、太华公主到了。”浅青宫装的宫女走到床榻前,轻声说。
起初,卧榻上的女子没动,微微睁开眼睛。面色因长期病痛的困扰显得尤为苍白,形容憔悴枯槁,两眼凹陷,却难以遮掩她端庄高贵的气质。许久,她像是酝酿好了力量,脸上流露着愉快的温柔微笑,柔弱的说,“你们来了,快坐吧!”
“孝昌、太华参见德仪娘娘!”
“不必多礼,都平身吧,本宫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彤玉,去温一壶上好的梨酒给两位公主暖暖身子。”皇甫德仪虽然病着,言语间仍不失威严与大气,眉宇间又透着智慧光芒,大有一览天下之势。
“谢娘娘!”茯苓还礼,关切的道,“娘娘的身体好些了没?”
“老样子,时好时坏。”皇甫德仪欲笑还颦,最断人肠,言语间难掩寂寥之感,眸子闪动着伤感的情绪,仿佛承载了许多记忆,“红颜多薄命,我记得你娘亲,也是诗书才女。见到你,就想起你娘亲,你们眉眼间有着几分相似。这段时间,本宫睡得多了便常做梦,常梦到在潞州别驾的那段日子,人啊,离死亡越近,就越怀念从前,怕本宫是没多少日子剩余了!”
“勾起娘娘的愁思,请娘娘恕罪,还望娘娘莫忧心,保重凤体!”茯苓心中也觉得悲切,忽然又一种感觉,感觉她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元春,临死憧憬起过去的好时光。
“娘娘宫里的香味很特别,也很好闻,是什么香料?”香气浓浓郁郁,太华公主不禁凑过鼻子,细细嗅去,仍是嗅不出个所以然来。
恰逢彤玉热酒回来,随口答道,“这是皇上赐给娘娘的安魂香,据说是一位民间制香高人用了十三种珍贵香料配置而成,又称十三安魂香,香如其名,有安神宁神作用。”
“闻起来真有股舒心暖意,可见这香真有奇效!”茯苓附和道。
皇甫德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抿唇浅笑,轻描淡写的说,“有什么奇效,不过是病得久了,越发不爱闻药味,焚香遮一遮药味罢了。公主若喜欢,本宫这里还有许多,让彤玉给你包上两块当作见面礼。”
“谢娘娘!娘娘的病,御医怎么说?”茯苓见她待人和善,却落得如此下场,眼圈瞬间红了。
皇甫德仪苦笑,“长年忧思而至,算计来算计去,心神耗损过度而引起的心悸。本宫在这后宫中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蹉跎了一辈子,也作践了自己一辈子,若是有来世,不如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换得一世清净。”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世间之事理不清,娘娘切莫悲切。”茯苓柔声安慰道,“这皇宫也有好的一面,娘娘以一己之困保全了家族一世的富贵安平。”
“孝昌公主似乎比本宫这个垂死之人领会的更深刻些。”皇甫德仪怔住,复而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茯苓一番,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婉言送客,“本宫累了,今日就到叙到这里吧,彤玉、炽情你们去送送两位公主。”
“是!”彤玉、炽情齐声回应。
“孝昌还有一个不请不请想单独同娘娘独处片刻,还望娘娘批准。”茯苓略一欠身,微笑道。
皇甫德仪闻言抬眼看去,最后纵容的一笑,朝着其余人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谢娘娘!”待众人远去,茯苓恭敬的施礼道谢。
“你有什么要问本宫的就问吧,本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甫德仪一脸的笑意,真挚、明亮,只是那温柔中透着一丝精明。
茯苓看着略带狡黠的眸子,终是舒然一笑,“娘娘身边宫女的名字似乎大多太炙烈,彤玉、炽情均是如此,这名字可是娘娘赐的?”
“你果然很聪颖,孝昌你看,这昭德宫明晃晃的金碧辉煌,却像冷宫一样整日空荡荡的,冷得吓人。本宫赐给她们炙烈的名字,不过是想宫里暖一些,想着本宫心里念着她们名字时能多一点暖意。”突然,皇甫德仪抚着胸口猛烈地咳了起来,一声一声,竟越来越重,“呜”地一口鲜血,染红了她素净的丝帕,触目惊心。茯苓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挣扎着笑道,“本宫差不多两个月没出过昭德宫了,你看,等的人不来,再奢侈豪华的宫殿也不过是一座华美的冷宫。”
“德仪娘娘不必忧心,皇上昨日夜宴的时候提到了娘娘,今日便会来探望娘娘。”茯苓突然觉得身体上的病没能抽去她的生命力,彻底摧毁她的是那无情的帝王之爱。身体上的病加上心病,不知道她这孱弱的身子还能撑多久。
“不会了,皇上早朝因有人参奏太子而震怒,怎还会在这时见本宫?”皇甫德仪凄楚低语,突然,又故作轻快的问,“唠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本宫还不知道孝昌想问些什么呢?”
“孝昌想问当年我娘亲被火烧死之事除了皇上还有何人指使?”茯苓直言不讳,毫不顾忌的问出心中的疑问。
皇甫德仪一震,内心像是有种巨大的波动,却又在瞬间被她压制了,语气平淡的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何必不肯放手,须知在这后宫中不挑事端能忍则忍才是明哲保身的生存之道。”
“总有些事不是忍一时便可以躲得过的。”茯苓执拗的看着她。
“你执意追问,我今日若是不告诉你,你怕是不会罢休。”皇甫德仪幽幽长叹,接着说,“我说了你或许不信,是惠妃娘娘!你娘亲待产的时候,正是惠妃获宠之时,她怕你娘亲回宫后夺她荣耀,又恐你娘产下龙子母凭子贵,所以……待本宫同其他姐妹察觉时,你娘亲早已出事了。不知惠妃给皇上吹了什么风,皇上似乎对你娘亲有芥蒂,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
“娘娘说得可是真的?”茯苓将信将疑,盯着她的眼睛问。
“公主既然不信,何必问本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宫与你娘亲姐妹一场,救不了她已是遗憾终生,何须再骗你?”皇甫德仪的声音温润如玉,让人舍不得质疑。
茯苓见已得到答案,起身告辞,“谢娘娘,孝昌告退!”
“以后,你在宫中要提防武惠妃,她是个运筹帷幄的女子。”皇甫德仪探究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自嘲的一笑,“这一生,本宫就败在了这个女人手上无数次,到头来,怕是辜负了丽妃姐姐的临终嘱托,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我已无力回天了。孝昌,你身为李姓子孙,他日,太子若有什么需要公主帮忙之处,还望孝昌念在本宫对你的一片赤诚,效仿太平公主,予以援手,扶持李姓子嗣,否则江山又将易主,武氏一族将再掌皇权。”
“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娘若想为太子独挡一面,当务之际还是应该好好保重凤体。孝昌人微言轻,父皇又不喜后宫参与朝政,娘娘之托,恐怕孝昌要辜负了!”茯苓婉言拒绝,皇权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大的牢笼,而且历史上也是如此,太子被废已是定然之事,只是尚未有合适的诱因而已,她不愿卷入皇嗣之争。虽然比起正史,她很喜欢那些野史,但‘三庶人之事’她也是熟烂于心的。
拜别皇甫德仪,茯苓径直走出内庭。直觉告诉她,皇甫德仪,并不像她表面表现的那般无害。她聪明机智似王熙凤,运筹帷幄揣度圣意似贾元春,这样一个由贾元春和王熙凤性格组在一起的女子必然是个极其危险之人。
彤玉见她出来,连忙递上一个精致的瓷盒,交代道,“这安魂香馥郁袭人,只需豆粒大一块便可燃上一日,香味不断。”
“本宫认识一位神医,不知德仪娘娘素日里有何病症?”茯苓接过瓷盒,岔开了话题。
“德仪娘娘常常胃寒,食不下饭,心也常常绞痛,夜夜失眠。”听她这么一说,宫女像见到救星一样,对着她就是一拜,言语恳切的说,“德仪娘娘为人善良待人可亲,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体恤有加,好人应该有好报的,奴婢请求孝昌公主救救德仪娘娘。”
“本宫偶然间曾翻阅《唐本草》一书,书上记载了一味叫安息茴香的作料,用以炒菜或烤肉中可祛除胃中的寒气;将安息茴香炒熟后研磨成粉,和着醋服下去,还有治疗心绞痛和失眠之效,你们可以咨询一下御医,酌情试上一试。”茯苓仔细想了片刻,也不甚确定。
彤玉与炽情感激的叩首,“谢谢公主指点,若我家主子好转,奴婢愿意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
刚刚走出昭德宫,太华公主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姐姐同德仪娘娘秘密聊了些什么?”
“既是秘密,又怎能轻易对人言呢。”茯苓神秘一笑,快步往前走,走到岔路口时,她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皇上的兴庆宫出来,连声叫着,“等一下!”
谷天祈仍是一身儒生打扮,瞥了一眼面前的人,略显冷漠恭而有礼的回答,“敢问公主,有事?”
“你非要这么疏离把关系整的这么僵?”茯苓脸上一寒,随即问,“皇上召见你有何事?”
这下,谷天祈脸彻底冷了下来,抛却脑中烦乱的情绪,他克制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与她的纠缠,转过身去回避她的眼光,
上官恺见两人如此怪异,好笑的解释道,“二妹不必担心,皇上就是问问谷兄对忠义侯的府邸是否满意,问他可愿意入朝为官,并没有难为他!”
“我听说皇上今早动了怒,怕会波及到他….不,你们!”茯苓无意间流露对他的关注,连忙尴尬的转移话题,“我想去同你们出宫,可以吗?”
上官恺摇了摇头,“没有皇上的允许,后宫之人不许出宫。”
“进宫不到一天,我已开始想念外面自由的空气了!”茯苓苦笑。
太华一颗心被说得兴奋起来,蠢蠢欲动,“孝昌姐姐,宫外面很好玩吗?”
“二妹,你千万别带坏这个小祖宗啊,她可是出了名的刁钻淘气。”上官恺故意说笑带动气氛,眼睑却是时刻注意着茯苓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苍凉的神情,与几日前把酒言欢梅园结义的豪气明媚判若两人,心中隐隐感慨这一座固若金汤的皇宫又锁住一位年轻姑娘的活力!
“恺哥哥和寿王哥哥偏心,与孝昌姐姐结拜也不带上我?”太华嘟着嘴嗔怪。
上官恺点了点她的鼻尖,戏谑道,“宫里,谁不知道你太华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拜了把子,以后还不得天天替你背黑锅啊,这种为虎作伥的苦差事打死我们也不能做的。”
“他为何不如此不快乐?”茯苓低声问上官恺。谷天祈脸上的愁容像一把刀刺着她的心,让她耿耿于怀。
“皇上以你要为无心师太守孝三年为由搁置你与他的婚期,他听出皇上无意你们的婚约,直接以草莽之人无才德配公主求皇上将婚约作废。”上官恺欲言又止,“皇上应允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他就这么恨我,同我一点关系也不愿有吗?茯苓心凉如水,心像针扎一样痛起来。她好想歇斯底里的发泄一番,可她太理智,太理智的人,做不出出格的事情,只能压抑自己。她的手顿时紧握成拳,淡淡一笑,“也好,从此各自婚娶,互不相干。”
谷天祈不说话,他记得她说过原也不同意这场婚事,他在云清临死前立誓不再娶,才不愿耽误她的青春,求皇上将婚约作废,怎么还惹得她闷闷不乐?
静,窒息的静。想不通,谷天祈拂袖而走,消失在宫道尽头。上官恺随即告辞,跟了上去。
空旷的院落外,厚重的宫门前,徒留一尊雕像般的玉人儿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