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上的事情,我最近过问的比较多,我也有点累了,与其让老爷为难,不如我们自己退一步——我也该歇一歇了。”
“退一步?为仁,怎么个退法?”
“前两天,我干咳了几声,老爷说我脸色不怎么好,他还让我找梁大夫把把脉。其实,我只是有些累罢了,不如把梁大夫请来把把脉,开上几副药,我在家躺几天,养几天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几天不打理生意,老爷就会安排为义去过问生意上的事情,时间一长,为义就上手了。总之,交给老爷去定夺就行了——对头,不能让老爷为难。你能这样想,娘就放心了。”
谭为仁接着道:“为仁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敢——也不该有什么奢望,只要能和娘在一起,为仁就心满意足了——娘务必放开怀抱,把所有烦恼一股脑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行,我儿能这么想,娘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儿果然是长大了。”
于是,冉秋云马上派贴身女佣阿玉到“怀仁堂”去请梁大夫。
怀仁堂是一个药铺——是谭家在歇马镇的药铺——谭家在青州、梧州、滕州、应天府、杭州和宁波等地都设怀仁堂分号,梁大夫在“怀仁堂”坐诊。
梁大夫在“怀仁堂”行医几十年,是歇马镇和歇马镇周边非常有名望的郎中。梁大夫除了在怀仁堂坐诊,还负责给谭家人把脉问诊——老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幸亏有梁大夫一直精心伺候,要不然,还真很难说。
老爷刚回到歇马镇的时候,是被抬进谭家大院,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面,老爷一直躺在床上,觉睡不好,胃口也很差。
梁大夫一天要往谭家大院跑三趟,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谭老爷的身体才有所好转。
一年以后,老爷终于能下床了,虽然老爷现在的身体仍不咋样,但如果不是梁大夫医术高明,又尽心尽力,谭老爷的身体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约两炷香的工夫,阿玉提着灯笼,领着梁大夫走进谭家大院,走进平园,上了二楼。
梁大夫的腋下夹着一个藤条箱。小步快走的梁大夫年近古稀,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身上穿一件稍长一点的灰色马褂,外加一件黑色皮袄,里面是一件灰布棉袍。
谭为仁躺在床上,他的头上敷着一条湿布巾,他的腮帮和脖子上还有一些汗珠,他眉头紧蹙,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右手捂着胸口。
谭为仁本分厚道,但这并不意味他没有心计,他不但想出了应对之策,还会装病——装病对他来讲也不是什么难事。
冉秋云将梁大夫领进内室。
梁大夫把过脉、看过舌头以后,用手扣了扣、用耳朵听了听谭为仁的后背——肺所在的部位。
在梁大夫把脉、看舌头、扣后背、听后背的时候,谭为仁还干咳了十几声。
站在一旁的冉秋云则是一脸忧郁和焦虑的神情——她忧郁和焦虑的不是儿子的身体,而是儿子未来的命运——十六年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
梁大夫和冉秋云母子俩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梁大夫,为仁他——他到底怎么了?”冉秋云道。
“大少爷,这种情况已经有多久了?”
“入秋以后就这样了。心口隐隐作痛,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白天咳的少,夜里面咳的欢。”谭为仁有气无力道。
“梁大夫,大少爷——他最近饭量也减少了许多。”阿玉在一旁附和道。
“梁大夫,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言,不用顾及什么。”冉秋云道。
“大少爷,你身体有恙,老爷——他知道吗?”
“我没有跟老爷讲,我年纪轻轻的,不碍事的。”谭为仁道。
“大少爷,身体之事,大意不得,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是谭家大院的,往后,少爷不能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梁大夫,为仁——他的身子到底怎么了?”
“少爷——他和大太太一样,心脏也不怎么好,肺部也有些问题。”
大太太的心脏一直不怎么好,她不是胸闷,就是心发慌,最严重的时候是心里难受,心绞痛。谭为仁就是学着大娘的样子,他的病症自然和大娘一模一样了。
“这——这怎么得了。”
“二太太不必担心,好在少爷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只要好好静养、调理一段时间,我再开几副对症的药——这些年,大太太服了我的药,心疼病不是好多了吗?”
“有劳梁大夫了,为仁,生意上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为义和你的年龄一般大,他也该为谭家出点力、做点事了。”
“他们整天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为智和为信也不小了,他们也是谭家的子孙,也应该为你爹分忧了。”
“我听为礼说,为智和为信兄弟俩书不好好读,经常在学堂里调皮捣蛋,将来,谭家迟早要败在他们手上。”冉秋云道。
“二太太说的是,该让他们尝尝做生意的辛酸苦楚了,免得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得了便宜还卖乖,在后面用邪力,使绊子,放冷箭。幺蛾子一个接一个。”梁大夫对谭家大院的事情知道不少。
他在谭家的药铺怀仁堂坐诊几十年,目睹了谭家发生的所有事情。此时此刻,梁大夫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是看好大少爷谭为仁的,“不过,有一句话,老朽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梁大夫当说不妨。”冉秋云道。
“三太太母子俩心术不正,为义少爷也不是当大当家的料,即使让他们打理谭家的生意,也不能让他们过问太多,介入太深。”
“老爷虽然是一个睿智之人,我担心老爷被假象蒙住了双眼,所以,大少爷一定要尽快好起来,我也会尽心尽力,让大少爷早一天康复。”梁大夫说的是肺腑之言——他可能已经预感到谭家即将发生一些事情。
“谢谢梁大夫。”
“谢什么?大少爷平时对我们下人很好,我虽然在‘怀仁堂’坐诊,但知道谭家所有掌柜和伙计的心思,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之所以这么卖力,完全是冲着老爷和大少爷的缘故。”
梁大夫因其职业的特点,他接触的人很多,所以,他对谭家的情况知道的比较多。
之后,梁大夫开了一个方子,让阿玉到“怀仁堂”去抓药,梁大夫要亲自熬药。
梁大夫还特别叮嘱阿玉,一定要找曹石头抓药,曹石头是梁大夫的徒弟——还是他的外甥,为人最可靠,“怀仁堂”有林蕴姗母子安排的人,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自从林蕴姗进了谭家大院以后,她就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亲戚和心腹安排到各个作坊和店铺里面,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这样做,是为自己的儿子为义将来做谭家的大当家做准备。
阿玉是冉秋云的侄女儿,虽然不是亲侄女儿,但冉秋云视她——待她如亲侄女儿。
所以,只要遇到重要隐秘的事情,冉秋云都交给她去做,阿玉也是冉秋云唯一两个贴身女佣之一——另一个贴身女佣就是赵妈。
冉秋云还将阿玉许配给自己的心腹高鹏。
高鹏在谭家看家护院,管着十几个家丁。
高鹏原本是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因为误伤人命而锒铛入狱,高鹏有一身的武艺和胆识,冉秋云的父亲是县太爷,他看高鹏是一个人才,又是一个讲义气的汉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高鹏从囚牢里面捞了出来,之后,高鹏就死心塌地跟着冉知县,在家看宅护院,在外,保护冉老爷周全。
冉秋云嫁到谭家的时候,冉知县让高鹏随冉秋云进了谭家大院——谭家是深宅大院,名门望族,爹娘担心女儿到谭家以后受人欺负。
冉秋云将自己的侄女儿嫁给高鹏以后,高鹏更是义无反顾的为冉秋云做事。他除了领着一般人看家护院之外,还派自己的心腹在暗处保护谭为仁。
冉秋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的。
所以,冉秋云不得不谨慎小心,特别是林氏在谭家的地位日益巩固,林氏的三个儿子羽翼逐渐丰满之后,冉秋云就越来越小心谨慎了。
冉秋云只有一个儿子,和怡园的林氏比较起来,平园的力量太单薄,所以,高鹏要保护平园周全。
三炷香烟以后,阿玉领着高鹏来了。
阿玉是在“怀仁堂”撞见高鹏的,高鹏是到“怀仁堂”去请梁大夫的,老爷从怡园回到和园以后,突然感到不舒服。大太太赶忙让高鹏到怀仁堂去请梁大夫。
梁大夫向阿玉交代好熬药的事情以后,拎起药箱,随高鹏走出内室,谭为仁从床上爬起来,他要到和园去看老爷。被冉秋云一把拽住了。
梁大夫听到内室母子俩的争执声,立马折回头,走到床跟前:“大少爷,你千万不能乱动,老朽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老爷的病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你有病在身,这么晚了还要去看老爷,老爷会以为自己的病很重的——咱们可不能吓老爷。”
“为仁,梁大夫说的对,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娘跟梁大夫到和园走一趟,娘先过去看看,你如果实在想去的话,明天早晨再去不迟。”
“行,那为仁就听梁大夫和娘的。梁大夫,娘,你们到和园去,千万不要提为仁生病的事情,老爷身体不好,不能惹他老人家着急上火。高鹏,你千万不要说你是在平园找到梁大夫的。”
“大少爷放心,我晓得的。”高鹏道。
“二太太,依老朽之见,大少爷生病的事情还是要跟老爷说一说,为仁少爷为谭家尽心尽力,有人却在背后使绊子,唯恐潭府不乱。”
梁大夫话中有话,他知道的事情好像比冉秋云和谭为仁想象的要多的多,“现在,大少爷身体出了问题,这正好给一些人提供了机会,如果他们再生出其它一些事情来。老爷不是一个糊涂人。不管老爷身体怎么样,有些事情还是要交给老爷来定夺的。”
梁大夫话只说了一半,但谭为仁已经听出来了,梁大夫所谓的“其它一些事情”应该和自己的身世有关。
母子俩已经意识到,平园已经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谭家也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老爷正面临一次重要的抉择。
老爷突然生病,应该和他突然到怡园去有关,以梁大夫的医术,他应该知道谭为仁是真病还是假病。
他之所以顺着母子俩的想法,故意把谭为仁的病说的很严重,就是他想帮助谭为仁渡过眼前的难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谭为仁装病,应该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关键是要让老爷知道。顺其自然,为仁生病的事情,让高鹏说出来最为妥当。
“为仁,听梁大夫的,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娘随梁大夫到和园去看看老爷。”
谭为仁没有再说什么。他目送着三个人走出内室。
梁大夫脚步匆匆走在前面,高鹏提溜着一个灯笼走在旁边,冉秋云双手拎着长裙紧随其后,丫鬟润月和腊梅搀扶着她。
走到和园圆门跟前的时候,早有两个丫鬟站在圆门外的走廊上等待。
“高鹏大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凤儿给二太太请安。”一个丫鬟看到了高鹏后面的冉秋云。
“梁大夫从平园来。听说老爷身体不舒服,二太太过来看看老爷。”高鹏一边领着梁大夫和冉秋云朝里走,一边道。
手持灯笼的丫鬟凤儿用门环在门上敲了三下,门立马就开了。一个丫鬟领着三个人,沿着回形走廊上了六级台阶。
台阶上站着两个丫鬟,他们将三人领进老爷的房间,便看到蒲管家正站在门口徘徊张望,看到灯笼以后,立马迎了上来。
蒲管家什么都没有说,他朝冉秋云施了一个礼后,领着三个人走进屋子,进入两个隔断以后,就看到一个珠帘,珠帘外站着一个丫鬟——丫鬟掀起珠帘。
老爷躺在床上,头下枕着两个靠枕。侧躺着,大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帮老爷抚摸胸口。
老爷微闭双眼,表情平静。
看到梁大夫和冉秋云走进内室,大太太站起身:“秋云妹妹,你怎么来了?”
冉秋云抓住大太太的手:“听高鹏说老爷病了,我过来看看。”
“老爷病了,你怎么会知道?”
“太太,梁大夫从平园来,大少爷——他病了。”高鹏道。
谭老爷突然睁开眼睛,同时掀开被褥:“梁大夫,你快说,为仁,他——他哪里不好?”
梁大夫刚把手指放在老爷的手腕上,就被谭老爷拿开了。刚把屁股坐在圆凳子上梁大夫蓦地站起身。
大太太走到床边:“老爷,赶快把被子盖上,千万不要着凉了。”
“昌平,你把衣服拿来,我要到平园去看看为仁,前几天,我就看他咳嗽的厉害,气色也不怎么好看。”
在这时候,老爷还和过去一样关心为仁,这说明今天晚上的怡园之行并没有改变老爷对为仁的看法。
冉秋云到和园来,除了关心老爷的身体,其主要目的是看看老爷去过怡园之后的反应。
她拦住了拿衣服的大太太,将被子重新盖在老爷的身上:“老爷不要担心为仁,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妹妹说的对,老爷的身体要紧。”大太太道。
“夫人啊?为仁的身体有没有大碍,我得听梁先生的,梁先生,你快说,为仁,他——他究竟哪里不好?”
“老爷,大少爷和大太太一样,心脏也不怎么好,他还有肺病,刚才,他听说老爷病了,想到和园来看老爷,是我把他摁在床上——是老朽不让他来的。”梁大夫显然是在为谭为仁说好话。
“老爷放心,为仁少爷年轻,身体底子好,我开了一个方子,用上几剂药,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老爷,您把手放在脉枕上,老朽给您把脉。”
乘老爷犹豫的时候,冉秋云将老爷扶到靠枕上躺下,大太太则就势把被子盖在老爷的身上。
老爷舒了一口气,准确地说应该是叹了一口气,别人听不出来,但冉秋云能听出来。
冉秋云从老爷这一声叹息里面听出了一些东西——老爷的心里面有事情,而且这件事情一定和为仁的身世有关。
“前些日子,我就看为仁脸色不好看,果然是病了,这孩子太傻,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一做起事情来就什么都不顾了。这都怪我,平时对他关心太少——真拿他没有办法——这孩子太拼命——性格太倔强。”
冉秋云知道,老爷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他心里面有什么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和他感情很深的大太太。
冉秋云还是想从大太太的口中打听一些情况,在梁大夫给老爷把脉、问病的时候,冉秋云把大太太拉到外面的走廊上问了点事情:“姐姐,老爷今天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老爷为程家班接风洗尘之后,到怡园去了一趟,回来后就不舒服了,脸色也阴沉着不好看,我问老爷,可老爷什么都不说。妹妹,你千万不要问老爷。老爷不想说,你问也没有用。”
“姐姐,我问的是老爷的身体,老爷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是蒲管家扶老爷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我看老爷脸色很不好,他说胸口有点闷,还有点发慌,头上直冒虚汗。老爷到怡园去究竟所为何事?”
“蒲管家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冉秋云道。
“我问过蒲管家,可蒲管家支支吾吾,他的口风和老爷一样的紧,他的口风如果不紧的话,老爷也不会重用他到现在。”
接下来,梁大夫开方子,高鹏到怀仁堂去抓药,梁大夫亲自为老爷熬药,并且看着老爷把药喝到肚子里面去。
喝完药之后,老爷让高鹏把梁大夫送回家。冉秋云也借机离开了和园。
自始至终,老爷没有主动和冉秋云说过一句话,冉秋云离开的时候,老爷正闭着眼躺在床上,冉秋云和老爷打招呼告退的时候,老爷睁开眼睛看了看冉秋云,然后摆了一下手。大太太将冉秋云送出了内室。
冉秋云心里明白,老爷还在消化林蕴姗母子提供给他的信息,并在思考应对之策。
冉秋云走出和园,阿玉正提着灯笼站在园门外静静地等待主人。
“阿玉,你怎么来了,谁在照顾少爷?”
“大少爷已经睡下了。我让红珠和翠雯在门外守着。”阿玉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道,她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
“少爷药喝下了吗?”
“太太,您放心吧!以后大少爷吃药的事情就由阿玉一个人伺候,梁大夫已经关照过我了。”阿玉大声道。
她一边说,一边朝走廊旁边的花园看——回形长廊的两边,是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巧玲玲的花园。
为仁根本就没有病,但梁大夫开的药又不能不喝,所以,如何处理梁大夫开的药,是有些讲究的。
冉秋云不能保证平园里面没有林蕴姗的人,林蕴姗一心要让自己的儿子做谭家的大当家。
她一心要当谭家的主母,所以从走进谭家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将自己的人安插到各院各处。
即使没有安插人的地方,她也会物色一些人作为自己的心腹,而冉秋云又不知道哪些人和林蕴姗母子有瓜葛,所以,有些隐秘之事,一定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比如像少爷装病这种事情。只能让知根知底的人知道——所以,除了阿玉和高鹏,冉秋云不想让别人知道。
回到平园的时候,亥时已经过半。阿玉侍候冉秋云睡下,然后熄灯,掩上内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