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爷,大太太,客气话,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
“五洲侥幸得遇到公子,可谓三生有幸啊,这也是程五洲前生前世修来的福分。”
“五洲不过是一个跑码头的戏子,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自从悟觉住持把琛儿托付给五洲以后,琛儿就承欢在老朽膝下。”
“老天爷可怜五洲,送给我一个义子,五洲拿他当义子,可琛儿比五洲的亲闺女对我还亲,琛儿如果不是出自名门贵胄,绝不会有这样的性情和天分。”
“这么知好歹、明事理的孩子,五洲还是第一次见识,最难得的是他的心思比女孩子还细致。”
“白天端茶,晚上捶背。知冷知热,对五洲的照顾是无微不至啊!”
“现在回想起来,五洲惭愧之极,五洲何德何能,琛儿他竟然经常和向南争着给五洲洗脚。”
“只要一想到这个,五洲就后悔不已。”
“要说感谢的话倒是五洲应该感谢琛儿,还要感谢老爷和夫人生出了这么好的儿子。”程班主有些动情。
“程班主此言差矣,琛儿离开我们的时候只有两岁,他和程班主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程班主言传身教,百般呵护,才会有琛儿的今天——琛儿的性情和天分也拜程班主所赐啊!”谭国凯道。
“老爷所言极是,程班主虽为行走江湖的伶人,但却是高德高义之人。”
“昌平已经听南儿说了,程家班的人无一不是凭技艺吃饭,唯独琛儿坐享衣食。”
“程班主视琛儿为己出,既不教琛儿学戏,也不教琛儿练功,以老弱之身,带着程家班走南闯北,其中艰辛,昌平不敢想象。”
“程班主这份天高地厚的恩德,昌平铭感五内。”
“鹏飞于高空,龙腾于大海,天赋琛儿异禀,绝非寻常之人。”
“这可是悟觉住持私下里跟五洲说的话,琛儿——他不可能在程家班永远待下去——他也不应该在程家班呆一辈子。”
“五洲从心里喜欢他,但不忍心让他永远守在五洲的身边。”
“实不相瞒,虽然五洲答应了悟觉住持,但刚开始,五洲只是想尽力而为,可和琛儿相处一段时间以后,便下定决心帮琛儿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上苍垂怜于五洲,琛儿才有今日之喜,五洲才能完成心愿。”
“老爷太太,五洲只顾和老爷太太说话,竟然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老爷太太,五洲让你们看几样东西。”程班主把话题岔开了——老是这么客气来、客气去,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什么东西?”谭国凯道。
程班主朝谭为礼点了一下头。
谭为礼打开褡裢,从里面拿出四样东西来:第一样东西是一件绣着荷花的以橙色为底的棉袄。
第二件东西是一条绣着荷花的以青色为底的四瓣棉裙。
第三件东西是一套一两岁小孩穿的淡黄色的丝绸内衣,在小褂子的正面还绣着一个麒麟。
第四件东西是一双布鞋——鞋底磨的很厉害,鞋底周围已有毛边。
昌平公主将绣花棉袄和绣花裙抱在怀中失声痛哭——她手中抱着的就是翠云离开应天府时所穿的衣服。
梅子和紫兰将昌平公主扶到椅子上坐下,昌平公主用手抚摸绣花棉袄上的荷花,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而下,有几滴眼泪落在了绣花袄上。
梅子从衣袖里面掏出手绢不停擦拭主人眼角和脸上的泪水。
“十九年前,翠云离开我们的时候,身上穿的就是这身衣服,脚上穿的就是这双鞋子。”
“这身小孩子的内衣就是琛儿身上穿的内衣,麒麟是昌亲手绣上去的。”
谭老爷走到昌平公主的跟前,从昌平公主的手上接过棉袄和四瓣裙:
“不错,这是翠云的衣服,她最喜欢荷花,只要是她的衣服,都会绣上荷花。”
昌平公主停止啜泣:“没想到翠云的家人还保留着这几样东西。”
“翠云的母亲说,这身衣服和鞋子是翠云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所以,她要一直留着。”
“至于这身小孩的内衣太精贵,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衣服,所以,一直锁在箱子里面。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霍家人都没有动这几样东西。”
“昌平,明天,您还带琛儿到应天府去吗?”
“老爷,您看呢?”
“应天府还是要去的,只有在那里,琛儿才能想起所有的事情。他是从应天府被抱走的,我们应该让他回到那里去。”
“老爷太太,明天,五洲随你们走一趟。”
“程班主刚回来,明天就走,这不合适。”
“要不这样吧!程班主明天歇一天,盛老爷已经说了,他希望你们明天就到盛府去,等程班主把程家班安顿好了以后,后天,我们再带琛儿到应天府去。”昌平公主道。
“太太不要担心五洲的身体,程家班有我的大徒弟照应,用不着五洲操心,现在,没有比琛儿认祖归宗更大的事情了。”
“琛儿什么时候回到老爷太太身边,五洲悬着的心才会落地。五洲和琛儿等的就是这一天。明天早上,我们就启程。”
“程班主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五洲的身子骨没有问题,今天回歇马镇的时候,我已经在马车上眯瞪了一会。”
“行,那就依程班主。”
“那我回到熙园以后要不要跟琛儿说这件事情呢?”程班主道。
谭老爷沉思片刻道:“程班主,昌平,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谭老爷,您请说。”
“明天,夫人和琛儿照常去应天府,程班主也一并同去。”
“关于琛儿的身世,程班主暂时不要跟琛儿说,什么时候说,视情况而定。若愚兄,你说呢?”
此时,谭老爷的心理非常矛盾,他既想早一点认儿子,又担心程少主心理上的准备不够。他的心里有些乱。
欧阳若愚则比较清醒:“国凯兄,你和夫人刚才说琛儿大概已经知道你们是他的生身爹娘?”
“不错。”谭国凯点了一下头。
“依若愚看,只要琛儿问程班主——他一定很想知道程班主这两天去了哪里——他也许已经猜出来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追问的话,程班主就可以说,在到应天府之前,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看不是一件坏事。”
“若愚兄的意思是,在去京城之前,我们就可以和琛儿相认了。”昌平公主道。
“认与不认,可以交由琛儿自己决定。这些年,他不是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生身爹娘吗?”
“当他知道你们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生身爹娘的时候,他会怎么做,这是不言而喻的。我还要多说一句嘴。”
“若愚兄请讲。”
“即使相认,你们也不要声张。”
“欧阳大人说的对,怡园视为仁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如果他们知道琛儿的事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不得不防。”昌平公主道。
“对对对,国凯只顾高兴,琛儿的事情暂时不能让怡园知道。”
“昌平,你明天一见到秋云,就关照她守口如瓶。这件事情暂时不能让怡园知道。”
“只是你们明天到应天府的老宅子去,素不相识,人家会让你们进府吗?”谭国凯道。
“这不是问题,”欧阳若愚道,“明天,我随夫人和琛儿一起到应天府去,侯爷府现在的主人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曾德煌曾大人。我和他同朝为官。”
“虽无交际,但相敬如宾。”
“这次到应天府去,昌平公主应该去拜见一下皇帝陛下,也算是对皇帝陛下派钦差驾临歇马镇的一种回应,兄妹之间见一面,叙叙旧,理所应当。”
“十九年前,昌平公主随国凯兄来到歇马镇,便和皇家断了音信,这次,皇帝陛下主动示好——接上以前的关系,昌平公主和国凯也应该有所表示。”
"如果现在不拜见皇帝陛下,以后想见面就很难了。”
“若愚兄,此话何意?”
“皇帝陛下登基后不久就派人到北京建造紫禁城,如今,紫禁城已经建好了,所以,皇帝陛下很快就会下旨迁都北京。”
“谭家如能继续得到朝廷的庇护,茅知县、章知府和翟中廷这样的人就不敢再打谭家的主意。”
“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国凯兄,这茅知县和章知府都是翟中廷的门生,他们头上的乌纱帽是翟中廷帮他们弄来的。”
“翟中廷在朝中门生多如牛毛,他和一些朝廷重臣有朋党之联。国凯兄不可等闲视之啊!”
“翟中廷是谁啊?”昌平公主问。
“翟中廷就是翟温良的父亲,”谭老爷道,
“此人曾在翰林院主事,官至兵部尚书,常在御前行走。现在虽然告老还乡,但朝中很多人都是他的门生和党羽,难怪衙门里面的人会和翟温良搞在一起。”
“我总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翟温良放着京城的日子不过,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歇马镇来,看来不单单是为了开酒楼赚一点散碎银两。”
“照这么讲,咱们谭家生意上出现的蹊跷事情可能和翟温良父子有关联。”昌平公主道。
“难怪侯三、何师爷、二少爷为义会和翟温良搞在一起,若愚现在总算能看出一点眉目来了。”
“我没有想到为义和侯三、翟温良搞在一起,我还真是小看了他。”
“程班主,若愚兄,明天,辛苦二位到应天府走一趟。为礼,你送程班主回熙园,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送你们。”
分手时,谭国凯和程班主、欧阳若愚说好,明天早晨卯时过半启程。
老爷吩咐梅子通知伙房,明天早上蒸几笼包子,再准备一些点心,先对付一下,到青州以后再吃早饭。
平时,除了丫鬟和佣人起的早一些之外,四个大院的人一般是在辰时起床,谭国凯不想让其它人——特别是怡园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此时,亥时将近。
程班主、谭为礼、蒲管家和梅子走出房间之后,谭老爷、昌平公主和欧阳大人又说了一会话。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非常低,他们神情凝重,他们一定在说非常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只能有他们三人知道。
谭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肯定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欧阳若愚是谭国凯的挚友,谭国凯肯定要听听他的意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谭国凯作为一家之主,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琛儿即将回到他们身边,为了琛儿,他也该做点什么。
子时,欧阳若愚和曹锟、赵庭臻回房睡觉,昌平公主仍然留在了老爷的房间。
程少主就是他们的儿子琛儿,亢奋了一天,也疲倦了一天的夫妻俩带着甜蜜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程班主回到熙园的时候,熙园一片寂静。
只有自己和程向东的房间里面亮着灯——程班主父子同住一间房子。
程班主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准备敲门,门突然开了,程向东出现在门口:“义父,您回来了——义父一去就是三天,向东每天都盼着义父回来。”
“向东,这都已经是子时了,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啊!”
“向东睡不着,一边看书,一边等义父回来。义父,别在门外站着了。”
程向东将程班主让进屋,关上房门,将程班主扶到床上坐下。
程班主望着眉头紧锁,一脸忧郁和凝重的程向东:“东儿,时候不早了,义父车马劳顿,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义父要睡觉了。东儿,你也辛苦了一天,快脱衣睡觉吧!”
“义父,东儿睡不着。”
“东儿,你这是怎么啦?你跟着义父闯荡江湖十二年,每天晚上,只要头一靠枕头,就呼呼大睡了,这才两三天不见,我的东儿怎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义父,东儿有话问您。”
程班主暗自思忖:果然不出欧阳大人所料,东儿想问的事情肯定和他的身世有关。
他已经知道谭老爷和大太太是自己的生身爹娘,只是还没有完全确定。
或者,东儿的心里还有一些疑惑没有弄明白。
程向东用一根火柴棒将灯芯拨了拨,屋子里面灯顿时亮了许多。
程向东又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水放在程班主的手上。
“东儿,你想问什么?”
“义父,谭老爷和夫人派您和谭为礼出远门,究竟所为何事。”
“老爷夫人让我到安庆去了一趟。”
“到安庆去做什么?”
“十九年前,老爷夫人被打入大牢,为保住谭家唯一一个血脉,让心腹丫鬟翠儿抱着两岁的公子逃离谭府——逃离京城,回到翠云的老家安庆霍家洼。”
“这我知道,在来歇马镇的船上,蒲管家说的不就是这档子事情吗。义父就说蒲管家没有说过的事情。”
程向东的心情非常急切。看来,他已经把蒲管家说的事情全听到心里面去了。
“行,义父就长话短说。”程班主一边说,一边从褡裢里面拿出两样东西,“东儿看看这几样东西。”
程班主从褡裢里面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套小孩子穿的内衣、虎头鞋和褡裢。
程向东对这两样东西太熟悉了,这三样东西是悟觉住持将他托付给义父的时候一并交给义父的。
程向东对这三样东西的印象非常深刻,但从来不抱任何希望,他甚至觉得义父太过偏执。
这么多年来,义父一直把这几样东西锁在一个箱子里面边,并且视为珍宝。
义父在这时候从褡裢里面拿出这两样东西,程向东的态度突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义父,难道谭老爷和夫人认得这几样东西?”
“傻孩子,不是谭老爷和夫人认得这几样东西,而是翠云的母亲、大嫂、妹妹和二哥认得这几样东西。”
“翠云?翠云的母亲、大嫂和二哥?义父,您说的这个翠云难道就是蒲管家提到的那个翠云吗?”程向东已有所悟。
“这个翠云正是蒲管家提到的翠云。”
“谭老爷和夫人看到这几样东西以后,才决定让我和谭为礼到安庆去找翠云的家人。这次的安庆之行,很不顺利,要不然义父也不会到现在才回来。”
“义父找到翠云的家人了?”
“东儿莫着急,你听义父慢慢跟你说。我们是找到了翠云的家,可翠云的家人都不在家,长满枯草的院子里面有几间破败不堪的房子。”
“经过打听,才知道,翠云的父亲和一个小妹在饥荒中病死饿死了,翠云的大哥战死在沙场,大嫂带着孩子改嫁了。”
“翠云的二哥跟人家跑船,另一个妹妹出嫁了,另一个哥哥在外面做木匠活,翠云的母亲到庙里给和尚们洗衣服,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翠云的母亲、大嫂、小妹和二哥。”
“翠云的母亲、大嫂、小妹和二哥怎么说?”程向东的眼睛里面充满的期待。
“翠云的母亲、大嫂和二哥认出了这几样东西:这两件内衣是翠云大嫂缝制的,当年,翠云带着孩子回到家的时候,发着高烧,浑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湿了,翠云的大嫂就把自己孩子的内衣给孩子换上了,翠云抱着孩子到城里去看郎中的时候,孩子的身上就穿着这身内衣;
程班主喝了几口水接着道:“还有这个褡裢,这个褡裢是翠云的母亲缝制的,家里人出门,都用这个褡裢,褡裢上这两个补丁是大嫂缝上去的。”
“东儿,翠云就是悟觉住持救进普觉寺的那个女孩子,你就是和她一同被悟觉住持救上山的真儿。”
“孩子,你就是谭老爷和夫人在危急关头托付给贴身丫鬟翠云的那个两岁大的孩子。”
“你的小名叫琛儿。你跟悟觉住持说,你叫‘真儿’,‘琛儿’和‘真儿’不是很接近吗?‘真儿’就是‘琛儿’啊!东儿,谭老爷和夫人就是你的生身爹娘啊!”
“东儿,他们一看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就觉得很亲切,但他们不敢确定。”
“他们怕惊吓到你,所以,才把义父叫到和园去打听你的情况。”
“最后,他们才决定让义父和为礼少爷到安庆城外的霍家洼去找翠云的家人”
“义父也想亲自到安庆走一趟,东儿是知道的,义父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帮你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
“义父离开普觉寺的时候答应过悟觉住持,义父一定不会让悟觉住持觉得所托非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爷总算开眼了——”程班主话没有说完,便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在和园,老爷的屋子里面,他就想哭。
“义父,”程向**然泪如泉涌,一头栽进义父的怀中。
程班主张开双臂,将程向东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两个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人抖动双肩、眼含热泪。
在程五洲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看见程向东哭过——他甚至怀疑程向东生来就不会哭。
“傻孩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东儿,还真让你说着了,歇马镇,我们程家班算是来对了。”
“你不再是水上的浮萍,空中的飞絮了,你找到了自己的生身爹娘,你找到了自己的家。”
“这些年,你跟着义父,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啊。”
“义父,您别说了,”程向东有些哽咽,“在向东的心目中,您就是我的亲爹。”
“向东永远不会忘记您对向东的似海深情。”程向东慢慢抬起头来,用衣袖擦干眼角上的泪水,
“义父,您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东儿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东儿,你在想什么?快跟义父说。”
“东儿想让义父和向南妹妹——还有其宝兄弟留在这歇马镇,东儿要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如果谭老爷和夫人不同意,那向东就不打算留在歇马镇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向东心愿已了,从此以后永远和义父、义妹在一起。”
“东儿,你这是在说傻话。老爷和夫人想你想了十九年,你也看到了,他们的身体都不好。”
“特别是夫人,她经常到隐龙寺去烧香拜佛,只要到隐龙寺去,她就会到两个孩子的坟头上去坐一会,那两座坟头,有一座就是你的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