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猫着腰走到欧阳大人的跟前,将嘴巴凑到欧阳大人的耳朵跟前低语了几句。
站在天井里面的曹锟有所发现:在对面一间牢房里面,有一个犯人正在呼呼大睡,欧阳大人随曹锟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听到了如雷的鼾声。
牢房外面的动静这么大,这位仁兄竟然能安然入睡,不受一点影响,这本身就有点古怪。
“这个院子关了多少犯人?”欧阳大人道。
“就侯三和壹拾叁号——就关了两个人。”老狱卒道。
“为什么单单把侯三关在这里?”
“回大人的话,是这样的,其它牢房都满了。”孙虎道。
院子里面只关着两个人,目击者就只有壹拾叁号了。
可壹拾叁号深睡不醒,侯三的牢房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只有狱卒知道了。
“把牢房的门打开。”欧阳大人道。
老狱卒从腰间拿起一串钥匙,摸出一把,打开门锁,解下铁链,推开铁门,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铁门打开的时候,一股浓烈的异味扑面而来,在这股浓烈的异味中,还夹杂着非常浓烈的酒味。
欧阳大人低头弯腰走进牢房,突然后退两步走出牢房:“曹锟,你和孙虎去请侯三的老婆。”
“曹锟明白。”
欧阳若愚自知,在侯三的身上,自己已经犯了错误——可能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现在,吴胖子和侯三的老婆是欧阳若愚手上仅有的两张牌。这两张牌如果再出差错,他只能就此罢手了。
孙虎取下衙役帽,重新戴好,领着曹锟走出天井。
看着曹锟和孙虎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外以后,欧阳若愚走进牢房。茅知县和尹县丞跟在后面。
在牢门左侧墙角处,放着一个和侯三牢房里一模一样的的粪桶。
牢房里面的异味就是从这个粪桶里面散发出来的,在灯光下,粪桶里面有小半下粪水,粪水中漂着一些稻草,粪桶的边沿上还挂着一些稻草。
在粪桶相对应的墙角处有一摊稻草,稻草上躺着一个壮汉,身上盖着一床被子,此人仰面朝上,除了鼾声以外,鼻子里面不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墙角处放着七八个酒坛子,有的酒坛子是倒在地上的,此人的右手旁还有一个小酒坛。
欧阳若愚越靠近壮汉,酒味就越浓烈。
欧阳大人蹲在壹拾叁号的身旁看了一会,此人确实睡着了,睡觉之前,此人喝了不少酒——他手上的酒坛子里面还有小半坛酒。
“老人家,一个犯人——他怎么会有酒的呢?”
“壹拾叁号误杀人命,之前是一个押镖的镖头,他平时很安分,就是好酒,没有酒,他就难受,家里人来看他的时候,会带几坛子酒,喝完了,他就会让狱卒买酒给他喝。”
“这家伙进来的时候,身上就带了一些银子。”
“银子在我们这里不好使,除了让狱卒帮他买菜和酒,别无他用。这里面的日子难熬,有了酒,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狱卒道。
老狱卒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壹拾叁号身上的银子,除了让狱卒帮他买菜和酒,还可以贿赂狱卒,没有好处,狱卒凭什么为他做事、善待于他呢。
一个喝醉了酒呼呼大睡的犯人,是不可能知道发生在侯三牢房里面的事情的。
莫不是有人刻意这么安排的——把侯三单独关押在这里,也应该是有所考虑的。
欧阳若愚用手在壮汉的脸上拍了几下,壮汉翻了一个身,侧躺着,将脸对着大家,又打起呼噜来。
因为茅知县等人在跟前,有些问题是不方便问的。
是不是有人故意把侯三关在这里,或者把侯三关在这里以后,又故意把壹拾叁号转移到这里来?现在,已经无法弄清楚。
现在,欧阳大人也不好说什么。侯三见自己已经暴露,自知走投无路,所以畏罪自杀。这也能说的通。
欧阳大人继承父亲遗志,从一个仵作到提刑差拨,从提刑差拨干到提刑官,后荣升到按察使,最后被皇上拔擢为御史。
大半辈子干的是查案、验尸、勘查这档子事情,他知道,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有衙门里面的人插手,任何案子就算是打了一个死结。
想找到漏洞和破绽,几乎不可能。
如果不是他欧阳若愚下手快一点,恐怕连侯三的狐狸尾巴都抓不住。
今天,他刚把侯三抓住,侯三就出事了。
从尚文娟、张三狗和陈黑牛的供词来看,所有的证言都指向侯三,并没有涉及到其他什么人。
在这种情况下,欧阳大人还真不好和茅知县和尹县丞说什么,手上没有证据,是不方便乱说话的。
欧阳大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刘明禄的身上。在欧阳大人看来,侯三——或者什么人已经和刘明禄咬好了扣。
不管怎么样,提审刘明禄是必须的,至少要把刘明堂的案子查清楚吧!
只有把刘明堂的案子查清楚,他才能从这个案子上脱身,根据自己手上掌握的情况和对案情走向的分析,这个案子已经没法再查下去了。
能把赵仲文洗清罪名,就已经是大喜过望了——这大概也是茅知县死守的底线吧!
欧阳大人走出牢房,转身走到茅知县的跟前:
“侯三畏罪自杀,我们手上又有他指使张三狗、陈黑牛诬陷赵仲文和他丢在案发现场的证据,赵仲文毒杀刘明堂的案子已经真相大白,我们再提审一下刘明禄,就可以结案了。”
这正是茅知县所希望的。
“下官全听大人的吩咐。”茅知县道。
走出牢房大门的欧阳大人突然转身回头望着伍二和老狱卒:“刘明禄关在什么地方?”
“按照尹县丞的示下,我们把刘明禄和侯三分开关押,刘明禄关押在一号院。”伍二道。
“这是几号院?”
“这是三号院。”
“刘明禄会不会知道侯三出事了?”
“不会,二号院和一号院的门一直关着的,别说刘明禄,就是狱卒都不知道三号院发生的事情。”老狱卒道。
茅知县当即吩咐伍二和另一个衙役将刘明禄押到后堂。
“茅知县,用不着把刘明禄押到后堂,我们直接去见刘明禄——曹锟和赵庭臻不在身边,欧阳若愚不希望出现意外。
“伍二,前面带路。尹县丞,你去叫何师爷。”茅知县道。直接去见刘明禄,就是在牢房里面审问刘明禄。既然是审问,肯定要有笔录。
“是。”伍二提留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欧阳若愚和茅知县跟在后面。
走过七拐八绕的深巷,眼前出现一个大铁门,铁门上缠绕着铁链,铁链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君县县衙的牢房由各自独立的院落构成。
不一会,一个狱卒出现在大铁门里面,他的腰上挂着一串钥匙。
“吴子寅,把门打开,欧阳大人要见刘明禄。”伍二道。
吴子寅从一把钥匙中摸出一把,打开铁锁,解开铁链,拉开铁门。
在吴子寅开锁的时候,又走过来两个狱卒,其中一个狱卒的手上拿着一个灯笼。
三个狱卒将一行人领进一个铁门,走进一个仄仄的通道,通道两边是密密的木栅栏,木栅栏里面是一间又一间牢房。
牢房里面躺着一些囚犯,看到灯光和人,躺在稻草上的囚犯坐起身,他们的目光随着一行人的前行而前行。
在通道的尽头左侧有一个比较小的牢房,刘明禄就关押在这间牢房里面。
牢房里面有一摊稻草,一张小桌子,一个小板凳。
稻草上躺着一个人,此人就是刘明禄。
刘明禄躺在稻草上纹丝不动,只睁开双眼木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吴子寅打开门锁,推开木门,走进牢房:“刘明禄,快起来,欧阳大人有话要问。”
刘明禄坐起来,站起身。
刘明禄来的时候穿什么衣服,现在还穿什么衣服:一顶紫色的半圆狐皮帽,身穿一件黑色皮袍,上身加一件短袄,脚上穿一双棉鞋。刘明禄的身上沾着一些草屑。
刘明禄的脖子和手上的铁链已经没有了。
吴子寅吩咐两个狱卒搬来了三把椅子。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前面,让刘明禄坐下,两把椅子放在桌子的旁边,让欧阳大人和茅知县坐下。
何师爷则坐在桌子后面的凳子上,他铺好纸,放好墨盅——墨盅里是从砚台里面刚倒进去的墨汁,何师爷将毛笔横在墨盅上。
欧阳大人和茅知县在椅子上坐定之后,刘明禄双膝跪下。
何师爷则拿起毛笔,在墨盅里面蘸了一点墨。
“地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欧阳大人道。
茅知县坐在一旁,额头上有很多汗——发生了侯三这档子事情,茅知县还有脸审问刘明禄吗——从离开后堂到现在,茅知县额头上的汗就没有干过。
“小人叫刘明禄。”
“刘明禄,你和尚文娟是什么关系?”
“叔嫂关系。”
“本官问的不是这层关系,你要如实回答本官的问题——本官看你不是一个糊涂人,你不说,侯三会说,侯三说,你不说,结果就会不一样。你明白本官的话吗?”
“小人明白。”
“说吧!”
“我和尚文娟有那种关系。”
“说清楚了,是什么关系?”
“男女关系。”
“是尚文娟瓜葛的你,还是你瓜葛的尚文娟?”
“是我在尚文娟喝的水里放了东西。”
“之后呢?”
“尚文娟经不住我的吓唬,只得顺从小人。”
“你是怎么吓唬她的呢?”
“她要不不顺从我的话,我就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我明堂,说是她嫌明堂身体不好,无法行房事才撩拨的我。”
“你凭什么认定你哥哥刘明堂会听信你的话呢?”
“我是不敢跟大哥说的,尚文娟不是胆子小吗!我只是吓吓她而已。”
刘明禄利用了尚文娟的善良和懦弱——尚文娟在观音菩萨面前没有撒谎。
“侯三和尚文娟是怎么回事情?”欧阳大人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想告诉刘明禄:侯三已经全招了。”
“其实,这些情况是尚文娟提供的——侯三一个屁没放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大人连这件事都知道啊!”
“快说!”
“侯三经常到我家去喝酒,他早就垂涎于尚文娟的姿色,当他知道小人和尚文娟之间的事情以后,而这恰恰是尚文娟的死穴,他太了姐尚文娟了。尚文娟为了两个孩子,不得不——”
“你哥哥刘明堂知道吗?”
“我哥哥一直被蒙在鼓里,他经常到外面去进货收账。”
“他身体不好,不能太奔波,只要到青州去,他就会在青州住几天。”
“就是在家里,明堂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养病,屋子外面的事情,他是不会知道的。”
“刘明堂出事的时候,尚文娟在不在家?”
“我把她支到镇上打酒买菜去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尚文娟在家,侯三不好下手。只要她在家,就会一直呆在明堂的身边。”
“是谁在刘明堂的药里下毒的呢?”
“是侯三。”
“是你们俩商量好的吗?”
“是的。”
“什么毒药?”
“砒霜。”
“砒霜是从哪里来的?”
“是侯三在青州一家药铺买的。”
“侯三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能从我的手上得到一大笔银子。”
“你给了侯三多少银子?”
“我答应给他三千两银子,已经给了他一千五百两,等尘埃落定之后,再给他另外一半。”
“你与侯三合谋毒害哥哥刘明堂,目的是什么?”
“独吞刘家的财产,长期霸占嫂子尚文娟。”
“侯三也喜欢尚文娟,事成之后,你们三个人如何相处呢?”
“侯三答应事成之后,就和尚文娟断掉。”
“在刘明堂的药里下毒,是谁提出来的?”
“是侯三先提出来的,我也早有这样的心思,我们俩一拍即合。”
“侯三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刘明堂的儿子九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将来刘家的财产肯定会落到刘明堂儿子的手上,要想独吞刘家的财产,就必须把刘明堂除掉。”
“在刘明堂的药里面下毒是谁想到的呢?”
“是侯三想出来的。”
“侯三想嫁祸于赵仲文?”
“对。”
“侯三就这么有把握?在药里下毒——特别是在赵仲文熬制的药里面下毒,恐怕不是一间容易的事情吧!谁会相信赵仲文回害死刘明堂呢?赵仲文总得有杀人的动机吧!”
“侯三说他自有办法。他说尚文娟在嫁给刘明堂之前,曾经和赵仲文有过婚约,只要能把他们俩扯在一起,就可万无一失,他说他在衙门里面做事,上下都能说的上话,有些事情做起来会比较容易。”
“侯三在刘明堂的下毒,并嫁祸于赵仲文,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你那三千两银子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侯三肚子里面的蛔虫,我怎么能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既然你和尚文娟有那方面的关系,为什么不让尚文娟做这件事情呢?”
“尚文娟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为什么?”
“尚文娟和刘明堂感情非常好,她之所以默默忍受,除了为两个孩子,就是不想让刘明堂知道这件事情。尚文娟还是一个信佛之人,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做这种事情,如果我跟她提这件事情的话,她很可能会坏我们的事情——侯三也是这么想的。”
“赵仲文被打入死牢的第二天,侯三跑到赵家和赵长水说,只要他说出谭府大少爷谭为仁的身世的话,他就能帮赵仲文脱罪。”
“谭府的二少爷谭为义也曾跟赵长水的妹妹赵长秀说过,如果赵长秀遇到过不去的坎,也可以找他。”
欧阳大人有心试探刘明禄,当然,这些话也是说给茅知县。尹县丞和何师爷说的。
“现在想一想,侯三好像比我还希望明堂死。”刘明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眼睛瞥了一眼茅知县、尹县丞和何师爷,
“我早有这样的心思,但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实在下不了手,侯三——他经常在我面前叨叨这件事情,我才。”
“当然,如果不是侯三答应亲自动手,我恐怕永远都下不了手。”
“本来,我以为侯三是为了尚文娟——他也确实想长期霸占文娟。”
“自从他得手之后,就经常到我家来。奇怪的是:明堂出事之后,侯三竟然真和文娟断了。”
“侯三在明堂的药里下毒应该另有目的。”刘明禄若有所思道,
“侯三原来住在李家铺,他家本来就不富裕,加上他贪酒好赌,可一个月前,他竟然在镇上买了一个院子,把一家老小接到镇上去住了。”
“你是不是想说,侯三买院子的钱是什么人给他的。”
“侯三和谭府的二少爷谭为义走得很近。”
“侯三在这件事情上非常卖力,我刚开始也觉得很奇怪。”
“听大人刚才这么一说,我多少有点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赵长秀是谭府二太太身边的佣人,关于谭府为仁少爷的身世的传闻,我也听说过,谭为义一直想取代为仁少爷,做谭府的大当家。”
“敢情我是被侯三利用了,他既想得我的银子,也想得谭为义的银子。难怪他要亲自动手呢?”
“盯上谭为义银子的恐怕不仅仅是侯三一个人。谭家富甲一方,垂涎谭家银子的人大有人在。”欧阳大人瞥了一样坐在太师椅上的茅知县。
茅知县正在用长袖擦脸上的汗。
“侯三是如何潜入刘明堂房间,如何在刘明堂的药里下毒的呢?”
“赵仲文在厨房熬药的时候,侯三摸进刘明堂的房间,一般情况下,刘明堂都是躺在床上的,他习惯于脸朝里,背朝外,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目养神,屋子里面的光线很暗。”
“侯三对刘明堂的房间很熟悉,他不是经常乘刘明堂不在家的时候钻到尚文娟的屋子里面去吗?”
“尚文娟不是住在西厢房吗?”
“对啊!我哥哥的东厢房和尚文娟的西厢房,家具摆放一模一样。”
“进入房间,藏身何处,也是你们俩事先谋划好的吗?”
“是的,床尾有两层帘子,赵仲文熬好药以后,肯定会把药罐放在床头柜上凉,床头柜距离帘子只有一步左右的样子。”
“赵仲文倒药之前,肯定要用开水涮碗,侯三在赵仲文涮碗的时候,将准备好的东西倒进了药罐。赵仲文在倒药的时候,肯定要晃一晃药罐。”
“侯三知道自己掉了一个扣子吗?”
“知道,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侯三很担心,他带仵作和衙役到刘府来勘查现场的时候,也曾到刘明堂的房间去找过,但没有找到。”
幸亏尚文娟提前发现了帘子后面——马桶旁边的布扣子,否则,这个案子,欧阳大人还真难查清楚。
“刘明堂和你虽不同母,但是同一个父亲,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刘明堂为刘家的生意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对你们母子不薄,你在刘家无所事事,坐享其成,真是人心不足蛇吞像啊!”
“大人说的极是,小人一时糊涂,做出这等伤天害理、有违人伦的事情,还是我老婆说的对——明禄要是听幽兰的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老婆是怎么说的呢?”
“她经常跟小人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还提到道家的一句话:人之大病,只在妄想。她说,人可以得任何病,最不能得的病是妄想这种病,人一旦得了这种病,就病入膏肓了。”
“可我从来没有把她的话听到耳朵里面去。我想从刘明堂的手中夺回大当家的位子,想独吞刘家的财产,可到最后,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到头来,不但两手空空,连身家性命都输了,这是我咎由自取,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这应该算是刘明禄的忏悔,但已经太迟了。
回到后堂以后,
第一个被带进后堂的是吴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