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红陶土捏成的大耳壶,一面被火燎得焦黑,想来是跟着周正入了火坑。白山养把它拿到鼻尖闻了闻,有一股很浓烈的酒腥气,他自己也喝酒,所以很容易就辨别出了周正的喜好,茶酿。酒壶旁边还靠着一个竹条编制的药篓,里面放着许多乌头,草根上附着的泥土还没干透,应该是李张红昨天的收获。
而烧死周正的火塘,就在堂前,那是一个方形的火坑,两步长宽,外围用石块儿堆砌,坑中有三道石条儿对角而卧,里面两根直顶塘边儿,外面一根则是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角度正对门户,它们的作用是承载水壶或铁锅。兰陵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火塘,一是方便造饭,二是可以在漫长的冬季取暖。当时整个滇南也没有几座学校,当地孩子们接受最多的就是火塘式教育。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当下传言,过往轶事,无所不谈。
这附近一共有三户人家,与周正家挨着的,是一对父子的草房,老的不在,只有一名叫做施华的少年配合检查,昨天,就是他把李张红的女儿带走了。
当白山养问及他们去了哪儿的时候,少年人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上山耍。”
“你爹呢?”
“清早就出去了。”施华低着头谨慎回应,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位大土司的样貌。
“昨天他在家么?”
施华微微摇头:“早起跟我一道儿出的门,晚前才回来。”
临走之前,他特地看了看房里的火塘,跟周正家的差不太多,只不过塘里架锅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铁打的三脚架,三只铁脚各有对应,一个指向内门,一个指向正堂,另一个,则是正对大门。
与周正家对门儿的是一个破草庐,一个老乞丐在里面独居,得只是来人是本届土司后,赶忙把人请进屋,“您佐上座。”
白山养不动声色的坐到火塘的正上方,环顾草庐,那是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头顶屋盖破了个“天窗”,阳光从中照射进来,倒是给屋里添了亮儿。
老乞丐委身在火塘左边坐下,用讨饭的破碗给白山养冲了碗茶末子,从他那儿,关于周正酒后打人的说法得到了证实。
“他以前不这样儿,脾气好,能干活儿,现在天天困到大晌午,都是她家婆娘造好饭,喊起来,吃完了就喝,喝完了就打。你说咱大人受罪也就算了,那女娃也跟着遭难。”
“孩子也打?”
“打!怎么不打。我整日里在朱园待着,回回赶在晌午吃饭前头,就能看到那娃娃抱着酒壶来给他爹打酒,稍稍晚了,就能看见那小脸上多几个手指印儿,看得我都心疼。大大您别笑话,要是换成我这老要饭的,有这么顺心的婆娘,听话的丫头,那别说是断一条腿,就是两条腿都让老天爷收了去,那也是赚了的。”
当白山养问及当天是否亲眼看见李张红出门时,乞丐点头肯定,“天天都是一个时候儿,弄好了饭就出去。我吧,脸皮厚,习惯赶早在他们家院儿前候着,要两个糙糠馒头,昨儿也给了。”
乞丐似乎看出了白山养的想法,故而多了句嘴,说李张红是个好婆姨,心善,总是接济他,倒是施华的老爹,那是个正儿八经的老地痞,老流氓,总是扒着墙头往周正那院儿里看,八成是对李张红有想法,老乞丐说到这儿就打住了,意思不言而喻。
“你昨天在不在家,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这倒没有,我白天不在家,得去镇上讨饭,不然晚上没着落,总不能上下两顿都靠着人家,那再好的人也得烦不是?您要是不信,上朱园一问就有了,那儿的大小要饭的,都能给我作证。”老乞丐回答。
白山养出了老乞丐家,就在施华家候着,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这才是堵到了醉醺醺回来的施小山。一个照面儿三两句,在弄清楚了白山养的身份以后,施小山掉头就要跑,但是酒还没醒透,跑起来晃晃颠颠,没窜两步就让白山养摁在了地上。
施小山奋力挣扎,动作间尘土飞扬,但白山养是什么人物,自然不可能让他挣脱,在白山养的盘问下,逐一交代了自己罪行。牵了人家的耕牛去酒铺换酒,为了开荤翻人院墙杀人家狗,对山上落单的姑娘上下其手......前面倒是还好,可越往后说越离谱,这十多条罪名摞在一块儿,让土司逮着,往街上一捆,半条命都难留着。从始至终,白山养都没有开口,十几条罪名,唯独没有蓄意杀人。
白山养捆着施小山再次来到周正家,李张红和周望望退到了草房里,一直与施小山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施华是施小山的亲儿子?”白养山问。
李张红摇了摇头,给了一个否定回答。施华是老痞子捡来的,打小儿就没当成自己儿子看,经常打骂。
白山养,“你晓不晓得施华在跟你闺女耍?两个人昨天还去了山上。”
“不能,不能的,望望把他当哥,俩人小四岁哩!”
白山养皱了皱眉头,“施小山这人怎么样?”
李张红犹豫了一下道:“不正经,总要占些小便宜,我男人一直不待见他。”
“行,你出去,把你闺女叫进来。”
周望望才十三,但是山里的孩子当家早,比寻常人要懂事早熟的多,故而白山养跟她提上山,小姑娘的脸就红了,捏着衣角小声答道:
“大大,华哥儿说我年龄小,还不能生娃娃,我俩没做啥。”
白山养没在这上面纠结,“寻常时候,他来找你耍么?”
周望望点头,“常来。”
“你爹不恼他?”
“不恼的,恼也不让我跟他一块儿耍,就是不能进门儿,他爹爹......”周望望说到这儿就不肯说话了。
白山养把腰杆挺起来,“他爹怎么了?”
“他爹爹,不好,以前,趁我爹爹出去忙活,欺负我娘。”
白争听到这儿,蹭的一下子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宋青树被吓了一跳,帕所老头先是一惊,而后两眼一瞪,张嘴说道:“这就弄明白了?”
白争舔了舔嘴唇,“嗯。”
宋青树见状撑着桌子就站了起来,“老前辈,咱得先停停,我突然想起来我跟争子还有活儿没收拾完,晚点儿,晚点儿您到楼里来吃晚饭,我给您整点儿好酒,接着唠。”
没等老帕所回应,拉着白争就往院子外面走。
“你过分了啊。”
“什么,什么我就过分了?”
“别装,咱哥俩儿谁不知道谁,老实交代,是不是又相中那樊梨花了?”
白争梗着头愣了一两秒,说的好像是那个县法医的名字,“天地良心,没有的事儿!”
“啧啧啧,跟人民警察都不愿意坦诚相待了不是?还没有,那你着急忙慌的表现啥?我说你这人也忒贪心了点儿,就今天上午啊,我就是跟那王哑巴家的小闺女说了几句闲话,你就跟个让人抢了球的屎壳郎一样,撅起腚就要跟我干架,怎么的这会儿,又瞄上人家县法医了呗?要说也怨不得你,毕竟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没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但是我今天跟你说明白,咱祸害谁都行,就是不能祸害咱们警察队伍的同僚!大家都是同志,是这个社会秩序的维护者,应该互帮互助,团结一心,我们......”
白争心理承受能力有限,架不住宋青树的唇枪舌剑,“行行行,打住,打住,咱们直奔主题,直说,你又有什么想法。”
宋青树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焦虑,“我是觉得吧,咱们现在的人际关系太单一,没有完整的社交网络。其实说白了,就是人脉太少,朋友不够,缺乏一手资源,或许现在感觉不到,但以后,就会慢慢展现出相应的弊端。人要学会未雨绸缪,我的想法是,通过帕所前辈,先和县城的同志搭上线,城乡结合,这么一来就可以利用县城的资源......”
这么一说白争就明白了, “合着我去就是图谋不轨,你上就是为民谋利了?!”
傍晚,邬棚镇家家户户都冒起炊烟,空气里的菜香与茶香交织混合,就着清冽的晚风,十分下饭。
帕所如约而至,宋青树把特地买来的两瓶滇南石窖摆上台面儿,人刚落坐,就开口了。
“老前辈,您中午说的火塘案,我仔细琢磨了,您看看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儿。”
帕所端起杯子来接了白争一杯酒,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头前您老说了,在白爷检查屋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红陶酒壶,确定里面装过茶酿。据我了解,茶酿是一种土方酒。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就是因为在发酵的谷物中夹杂了兰陵盛产的茶叶,喝起来自带一股茶香。这种酒价格低廉,家家户户都喝的起,不过相应的,度数也低,专业一点来说,里面的酒精含量根本达不到燃烧标准,很难促成大火,把人烧死。就算可以,被烧的周正也会挣扎,他们家住的是草屋,人被活活烧死,房子却一点没事儿,我想,白爷当时也是因为这种种的疑点才决定追查下去。”宋青树看了看帕所,后者面无表情,搞得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短暂的停顿过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