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搬着自己的凳子,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在各班主任的“押送”下,排着队进入了餐厅二楼大礼堂,摆成了一个个一字长蛇阵,呼啦啦地坐下,一会儿又呼啦啦地起立,如是三番之后,才逐渐安定下来,灯光熄灭,电影终于开始了……
军营,制服,坦克,茅台,靶场,歹徒,爆炸,格斗,枪械……凡此种种,都让人热血沸腾,全场鸦雀无声,都认真地看着吴京如何驰骋丛林。正在这时候,我看到有一个人影从入口处探出头来,好像在找人。我瞟了一眼,又继续看下去。
突然心中一惊:莫不是老天?我爹呀!
我借着蓝幽幽的光再一看,可不是,真的,是爹!
我急忙站起来,从拥挤的人群中猫着腰走出:“爹,你咋来了?”
爹一惊,看到是我,就高兴了:“予儿呀,可见你了!我找了半天!”
我说:“爹,是不是有事儿啊?”我知道爹是非常敬业的,即使是捡破烂,也一定会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分秒必争的,今天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果然,爹开口了:“宇儿啊,你扶着我走!我今晚上在附近捡点东西,不小心被玻璃碴子扎着脚了,现在疼得很,今晚是回不去出租屋了。”
我说:“爹你别着急,我们宿舍可能有地方,不行你睡我的铺,我和别人挤一挤就行了。没关系的。”
爹说:“那咋能行?人家学校让我住下?”
我说:“没事的,宿管的老师我都认得,说一说应该没问题。”
我把爹的左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扶着爹的腋下,爹慢慢地抬起左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从二楼下到了一楼。爹的衣服该洗了,全身的汗味儿。我知道,没有这些汗酸味儿,就没有我和妹妹的学费、生活费。
我抬头看见校医室的灯还亮着,就对爹说:“走,我们去校医室包扎一下。”
爹说:“不用了,回去用布包一下就行,让医生看一下又得花钱!”
我执意带他到了校医室,上了校医室的台阶,刚想进入,校医一眼看到我就问:“你不就是那个……”
又来!我打断校医的话,说:“叔叔,我爹他伤着脚了,您快给看看吧!”
校医帮忙扶着爹坐下来,我脱掉他脚上穿着的解放鞋(这个年代还有解放鞋,我也是醉了,爹从哪儿捡来的?),只见脚底有一个大裂口,血从裂口里渗出来,周围的血都已经干了。这该是有多疼啊!老天也真能忍,要是我,早就要大喊王母娘娘了。
校医认真查看了伤口,说:“可能还有玻璃碴在脚底肉里面嵌着,必须得清理干净。”
我知道清洗伤口应该很疼,就对爹说:“爹你忍一忍啊!”说着,我让爹把身体向后靠一靠,我用双手把他的左脚高高举起,让校医能够看清楚一点。
我虽然看不到伤口到底是怎样的惨状,但从爹紧皱的眉头、偶尔的吸气可以推断,伤得应该是比较重的。那浓浓的酒精味儿直冲鼻子。
几分钟后,校医说道:“再忍忍,马上就好!”说着,又拿酒精棉在他的脚底认真消毒了之后,用纱布包裹上,说:“最近两周不要让脚沾上水,不要用力走路,睡觉的时候,最好让这只脚稍微垫高一点,需要每天换一次药。伤口比较深,不能感染了。”
爹这时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对校医说:“辛苦你了医生,不知道得多少钱?”
校医说:“包扎不要钱!家里还有没有阿莫西林啥的消炎药吧?”
我说:“爹咱家有吗?要不在这儿买点吧!”
爹说:“有!有!家里有!”我知道,爹撒谎了,家里有消炎药?家里连耗子药都没有。
我对校医说:“谢谢医生!”
校医笑着对我说:“刚才我话都没说完,你说‘就是’,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啊?”
我:“难道你不是问我是不是那个‘天子’吗?”
校医笑着说:“还真不是!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正在和田局长的女儿谈恋爱?”
嗯?我愣住了:“什么田局长啊?我不认识。”
校医:“那我怎么听说,……算了,那可能是瞎传哩!或者是你爹在这儿,你不好意思说吧?算了,不是最好,田局长可不是一般人,你还是不要招惹人家女儿的好!”
我的大脑正在飞速旋转!田局长,应该是石安县教育局长?或者是石门市教育局长?总不至于其他的部门局长吧,要不然校医能叫得这么亲切自然?姓田,那就是田……田欣!我真想说“是啊是啊是啊……”可是我真不能说!
因为我虽然虽然早就把她放在心里了,但毕竟两人还没有说过几句话呢,怎么能算是“谈”?
今晚听到校医的话,我的心又凉了半截!人家的爹是局长!我的爹呢,是捡破烂的!人家的爹,整天小车来小车去的,怎么能被玻璃碴子扎着脚?我的爹呢,整天是穿着解放鞋,从这个垃圾堆到那个垃圾堆,怎么能避免被玻璃碴子扎着脚的命运?……
我笑着说:“我要是能和局长的女儿谈恋爱,我爹该晚上睡觉都笑醒呢!怎么可能!这个玩笑不能开!”我随时都能天子附身,所以前一瞬还是紧张得直冒汗,后一秒就可以处变不惊,皇家威仪存焉!我都佩服我“寄几个儿”!
“哈哈……我就随便一说,没别的意思。”校医笑着说,“记着我说的话,不要沾凉水!”
“谢谢您了叔叔!叔叔再见!”我扶着爹慢慢地从台阶上下来。天知道学校各个部门怎么这么多台阶!
爹抬头朝餐厅二楼看了一眼,说:“都怨我,让你电影也没看成!”
我说:“爹你说什么呢,我是你儿,应该照顾你,爹和电影比起来,我当然得选爹了!”我扶着爹走在操场上,朝着宿舍去。
爹说:“予儿啊,我这些天都想过了,家里的地,我找个人种了,牛我也卖了,我和你,还有宁宁,就在这个城里住下,我就天天卖破烂,挣钱,供你俩上学,好好上!”
我问:“那你在这里,天宁一个人在家,咋行呢?”
爹说“没事儿!离咱租的房子不远,有个老头我们认识,我就让天宁去他那儿吃点,晚上就睡他那儿。”
我说:“爹,你觉得那人靠谱不?”
爹说:“咋不靠谱,我俩一起捡破烂的嘛!人是好人哩!”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然后我又问:“爹,你觉得捡破烂有前途没?”
爹说:“啥前途?你和你妹子好好念书,就是我的前途!我还图啥哩?本来就是农村人,土里打滚的,不怕脏,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说:“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你,捡破烂挣钱不?”
爹说:“挣钱!咋不挣钱!有一天,我捡到一件衣裳,还有七八成新哩,就是前襟儿上破了个洞,就被扔了。我捡到拿回家试了试,你别说,还挺合身哩!手往兜里一摸,你猜怎么着?一个大红包!”
我说:“里面有钱吧?”
爹说:“有!还不老少呢!我掏出来一数,呀,一千块!”
我说:“爹,捡到钱了,应该交给警察叔叔呀!”
爹说:“予儿呀,你逗你爹哩?那装在红包里的钱,谁敢认?都是不正道来的钱,不敢明着花哩,给警察也找不着家。”“找不着家”的意思就是找不到失主。
我说:“爹,拾金不昧呀,你咋还昧别人钱哩?……上台阶,爹你慢点。”
爹小心地一手扶着栏杆,以减少对我身体的依赖,一边慢慢地上台阶:“我就当是老天爷赏的!……你学校这宿舍还真不赖哩!你都住上楼房了!”爹高兴地说。不赖?我还觉得这宿舍太破呢。
“上楼梯左拐第二个门就是!”我扶着爹进入宿舍,打开灯。到了我的床前,我把自己的枕头拿到下铺,让爹坐在上面(不能让爹坐脏了李枫的床铺)。爹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如释重负。
“爹,你今黑儿还没有吃饭吧?”“今黑儿”,就是今晚上的意思。
“不饿。中午吃了三个烙馍,也不饿。”我一听,就知道爹一定是很饿了。中午吃的是干粮,现在我该给他弄点什么带汤的才行!
我想了想,方便面吧!我要说让他到饭店吃,他肯定不愿,再说了,还花钱多,爹这么俭省,我也不能当着爹的面浪费。
“爹你稍微坐一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我说。
“不用不用,电影可能还没有完吧,要不你接着去看吧,我就在这儿坐一坐,歇一歇,等着你下阔(课)!”
我说:“爹,这你就别管了,我去去就来!”
我来到宿管处,宿管王叔叔不在,他的老婆在梳头,一头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似的,在灯光下闪着光。我就问她有没有开水,想泡方便面吃,她就很慷慨地说:“这壶水是刚烧的,你拿去用吧!”
“谢谢阿姨!”我提起水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猛地一惊!——长头发!
我提着水,满腹狐疑地上楼来。开了宿舍门,爹还正襟危坐着,胳膊放在长桌上,很拘谨的样子。
“爹你别拘束,这里又没别人。”爹笑了笑,但还是表现得很不自然。
我从自己的枕边拿出两袋方便面泡好后,让爹吃。那扑鼻的方便面味儿让我瞬间有点想吐,但是爹却说:“香!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