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谷失去了新家园,更失去了棕卫星,即便是在蓝月亮上也只有纯电子化的军事基地,而不再留守一个人,全部退回方舟,因此铁翔干脆宣布,自此之后,余下的钢谷政权就以“方舟”自称,而他本人在官方文件和系统信息上也以昔年手机注册的英文名“迪奥?白兰度”自称,不再沿用旧名。
他还是那样深居简出,几乎除了妻子鞠雪和温启泰等十来个坚固的核心圈官员之外,可以说谁也不见。
直到最近一件事,他不得不出来了,而且让两千多万方舟的子民大跌眼镜。这事还是起源于绿园,由于绿园在大肆宣传谭觉的伟大,从谭觉头像小徽章再到各种画像雕塑,甚至到冲入云霄的巨大塑像,令人目不暇给。于是方舟这边为了宣传铁翔才是真正为人类历史做贡献的英雄,也打算大肆旗鼓地进行宣传。但铁翔及时地知道了这个消息,居然非常厌恶,及时阻止了,起先智囊团和策划部门都以为是铁翔在装模作样,谁料他还真的坚决不允许,并和立法组讨论后明确立法,定立“崇拜罪”为重罪。
然而这花费国家钱粮的塑像活动在上层被明令禁止了,民间的艺术家们却不买账。方舟虽然不如昔年钢谷经济繁荣,却一直按部就班地发展,百姓生活得还算富足,对比绿园全球范围内的大量饿死人,方舟的民众们深感欣慰,原本也有不少人对铁翔的才能提出质疑,但现在这种声音却不大明显了,普遍认为,铁翔虽无才,却有大德。方舟的艺术家们没有经历过残酷独裁统治,都保留着原本知识分子的傲骨,他们的特点是你让我崇拜你我偏不崇拜,你不允许我却偏反其道而行之,一些著名雕塑家偷偷建造了一个巨大的铁翔头像,这也是有讲究的,要是从脚开始建造,肯定会被铁翔坚决叫停,然而既然先造了铁翔的脸孔,那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叫停了,铁翔总不能打自己的脸吧,然后大家再雕刻身体,再将头部接上去即可。
而铁翔最终还是在竣工之前的几天发现了这个雕像,当时第一眼看到,几乎惊呆了,久久不能言语。众位雕塑家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深处却是洋洋自得,他们倒不是觉得拍马屁成功,他们不是这种人,只是感觉铁翔应该是懂行之人,因此特别欣喜。要知道过去的雕塑几乎都是计算机直接先设计出来,然后大机器按部就班精确制造的,虽说纤毫不爽,却也千篇一律,缺乏生命力。而这些雕塑家却从艺术的角度去重新诠释了铁翔的脸。铁翔看到自己的巨大面孔,显然能看得出这张脸富有的生命力完全是自己的真实写照,在这个悲冷而又壮烈的时代,铁翔一无所有,只有嘴角挂着的一抹若隐若现的冷笑,这是计算机和雕刻机器单凭冰冷的参数无法如此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的。
于是这群艺术家们都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了心,认为铁翔对此很满意,不可能叫停的,再说已经经过了无暗箱的不记名投票,百分之七十多的民意真诚地希望这雕塑圆满完成。终于,铁翔开了个新闻发布会,是专门对这头像展开的,这些艺术家们都被请到现场,个个得意非凡,眉飞色舞。
岂料在整个方舟的媒体镜头前,在两千万观众的众目睽睽之下,铁翔全力一掌,将自己的头像砸得四分五裂,然后继续发出电力攻击,直到石头碎裂成手指甲大的小块,很难再复原了为止。
所有人都看得瞠目结舌,那些艺术家们甚至连痛心疾首的情绪都来不及表现,全都无一例外地万分错愕。
铁翔清了清嗓子,对着扩音器淡淡地说道:“如果说我本人没有权力欲望,那是放屁。我没念过多少书,说话直接而且粗俗,大家别见怪。这些艺术大师们为了我的雕像日夜辛劳,我非常感动和感激,而且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雕像非常成功,这几乎就是一个放大了的我的脸,是有鲜活生命力的。”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各位,我不敢说我的统治是为了你们所有人,但我的要求并不高——你们只要忠于我就行了,不用崇拜,更不用唯命是从。所谓‘忠于我’,意思就是,真心真意为了我好,有错误就指出,便于我及时改正。由于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才,而且事实也是如此,所以我接受得了任何人对我直言不讳的批评甚至冷嘲热讽甚至恶毒谩骂,这是造物主赋予你们的权利,我无权干涉,况且……你们还能说多么难听的话呢?假如你们听过我小时候我的父母批评我时所说的话……”本来气氛很凝重也很紧张,谁料铁翔最后一句突然转入幽默,大伙儿都忍不住会心地笑起来。
这时候,一位记者也按捺不住,高声问:“白兰度总执政,您要知道,这为您建造的雕像,是很辛苦才完成的,就算您不喜欢,看在是这些大师的一番心血,怎么也说也不该毁掉……”
铁翔笑笑:“对不起,我再次声明,实在是让这些大师们白忙活了,但我这不是道歉,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而已,因为我没有错。”他的玩笑话仅仅是早就冰冷的心里一小段插曲而已,旋即他的态度再度转为阴冷强硬:“你们听好了,从今天开始,谁再造这种东西,包括以美术、音乐或者其他形式对我歌颂赞扬,谁就得进监狱,谁要是戴类似的徽章或者其他东西在身上,谁也一样得进监狱。当然,你们要是骂我,随便,这是你们的权利,不会进监狱。”
“这也太……”
“我没有不允许进行雕刻活动或者其他艺术,但只有两种人值得你们这么做,一种是文史大哲,另一种是科学巨匠,他们才是人类文明、经济的推动者,是真正造福你们生活的真神。除此之外,你们要是为明星进行雕塑,我也不反对。可是!只要我活着,哪一个政治家或者军人敢于主动制造或者乐于接受这种东西,你们就等着受到重罚吧。说完!”
这话似乎实在不合人情,也太不知好歹,大家都纷纷表现出明显不满。这头像的首席雕刻师极其不服气地吼道:“大家这是表达爱戴之情,这你怎么可以干涉?这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权利!你这不也是凌驾于法律之上?”
铁翔淡淡地摆摆手:“这是我的脸,我有肖像权,谁没经我允许使用,我就告他到入狱。我说的话,全在法律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僭越。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一个女记者似乎鼓足了勇气,说:“总执政,请你坦率回答,你对这种崇拜深恶痛绝,真的是你人格的伟大和宽容所致吗?还是你痛恨绿园首领谭觉所致呢?”
铁翔转过身,直接往回走了,同时摆摆手说:“自己猜吧,我也有权利绝不回答。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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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绿园这段漫长的大饥饿年月和无休止的批判大会,使得原本入狱的孟妻反倒因祸得福,除了每天被迫劳动改造和同样吃得很少很差之外,倒没有什么格外的折腾折磨,活得挺好。经过这十年,孟立寰长成了一个壮实高大的小伙子,比梁杳还高半个头,孟林带着儿子年年都去看望妻子。妻子一直傻愣愣地,要么无缘无故地笑,要么目光呆滞沉默不语,好在没有什么攻击性,属于温和的精神失常。孟林实在看不出她是为自保而装精神病,还是真的精神有问题,但总算让他和儿子欣慰的一点是,妻子看儿子时的温柔眼神,充满了母性的光辉,这一点恐怕是原始本能的流露,精神状态是没办法掩盖的。
他当然不清楚,人类大脑中上帝的禁区并不是真的高不可攀,按照概率每个受过刺激或者大变故的人这辈子都有这么一次机会,但是否能够顺利通过机会,那就很难说了。绝大部分都顺利地变成了精神病甚至植物人,而只有屈指可数的一小部分人才有机会解禁,这除了看天赋,也是看时运。而大部分的狂躁症患者在暴怒之时力量也会大得远超常人,十个八个壮汉不见得能压得住,甚至没了痛感,这也是解禁失败带来的副作用。从这个角度来看,孟妻也不能算是成功解禁,大脑在冲破禁区的同时没有跟得上精神风暴骤然而起的步伐,也变得疯疯癫癫的。
当然,孟妻是受了巨大刺激才有精神问题,梁子宁就完全是一个正常的抑郁症患者,与解禁还沾不上边。梁杳的老婆由于怀孕,吃了全家三分之一的食物,总算不负众望,为梁子宁诞下了一个孙子,虽然是孙子,却并不“大胖”,这也是全民饥饿的时代大背景所致,这也丝毫不影响梁家的好心情。然而梁子宁纵然重度抑郁,却在家庭内部始终掌握着决策权,没跟大家商量,就直接管孙子叫“怀旧”。公道讲,梁怀旧这个名字也挺琅琅上口的,但“怀旧”二字可是极大的忌讳,起这样的名字,根本用不着别人找事上纲上线,就已经足够忤逆了,谁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几乎都会是“怀什么旧?思念前朝?怀念钢谷的黑暗统治?”所以这分明就是挑衅性的起名,因此梁杳和妻子一商量后,只能另起了个名字“敬谭”,可是无论怎么叫,他老爹总是一样不改,兀自叫着“怀旧”,加上老爹终日在家不出门,跟孙子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两种称呼来回颠倒,孩子非给念叨傻了不可。但是梁杳总不能强行要父亲改称呼,好在父亲一直抱恙在家,对外宣称“精神问题无法工作”,不然要是出去乱叫,他们一家的末日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