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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池

上楼的路是漫长的。无名氏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段路了,就算从前这座书店还在的时候,他也不经常上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走在前面的韵美回过头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你先上去吧……”无名氏轻声说道,“我想去一个地方。”我记得书店是有一扇后门直接通到那里的……

他和韵美道了别,然后悄悄又折返回了楼下,小心没让任何人注意到他那虚弱颤抖的身躯。然后,他一路穿过书店,穿过后面的厨房,来到了那扇狭小的后门前。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将那扇门推开了。前方有条曲折小路,铺路的破裂岩石皆已己覆满苔藓,半掩在棕色的泥土和落叶中。粗壮的棕色树根从石头下面顶上来,人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显然现在管理这家书店的人根本就没有好好照顾过这座花园……看着店长自己开辟出来,又精心呵护的花园被糟蹋成这个样子,无名氏就感到心疼,也愈发哀痛。

雾越来越浓,只看得见最近的树,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高大阴影和从窗口那边透出来的迷离光线。灯光在曲折小路的两旁摇曳,在更远处的树林间摇曳,犹如热腾腾的灰汤里泡着的苍白萤火虫。无名氏感觉自己就像是身处奇特的地下世界,抑或是世界之间永恒的边疆,那些被诅咒的灵魂会在这里悲哀地漫游一阵子,方才根据罪行去向注定的地狱。这里的观众都是死人吗?是不是那些亚魔叛军趁我们熟睡时发动奇袭,杀光了所有人?战斗还没打响,或是早已结束,结局一败涂地?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可是意志却出奇的清醒。

在花园中,有种奇特的温暖;在花园外,是冰冷的世界。路上覆满又硬又滑的泥土,花园窗格上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一堆堆脏乱杂物被推到墙边,占据了每个墙角和角落。然而这些都是花园外的景象,花园里的土地还是那么湿润温暖,那片池塘蒸汽腾腾,宛如婴儿的呼吸。丝丝缕缕的雾气在他的脚边缠绕。树冠顶上,一轮弯月漂浮在黑暗的天空里,半掩在迷雾之中,正犹如丝帐背后向他们偷窥的眼睛。

席英睿对这座花园并不陌生。从前,他时常在此与虹翼玩耍。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他会拣起石子对着树木下冰冷的水池打水漂,把秘密宝藏藏在一棵古老橡树的树洞里,还用自制的弓去射松鼠;长大之后,他开始在这里打游戏,而虹翼则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书……这一切,都仿佛成了亿万年前的光景。

但是,他从未见过店长的花园这副情景——灰色的幽暗树林,被温暖的雾气与浮动的光源笼罩,四面八方到处传来低语声。树下的温泉池仍在冒热气,雾蒙蒙的蒸汽裹住了树木,犹如大树的喘息。它们更冉冉爬过墙壁,在围观的窗户上搭了一层灰色窗帘。

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无名氏心想,然而他却更觉温暖。这样的温暖,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了……望着这里的一切,他心中惆怅万分,百感交集,热泪不知觉中就流淌而下,化作缕缕白色蒸气,融入雾中。虹翼啊……我回来了,我来和你道歉了……我们再做回朋友吧……就和以前一样……求求你啊……再出来看我一眼吧……再和我说几句话吧……你要是真的走了的话,就吱个声,好让我知道个信,好吗?虹翼啊,你在哪里啊……

接着雾就散了,好比舞台上帷幕揭开,戏剧发展到高潮。那棵苍老高大的古树就在前方,干瘦的枝条大方地伸开,这棵树上栖息的鸟类最多,它们正用恶毒的声调彼此窃窃私语,诉说着秘密。

“英睿。”一个声音轻柔地唤道。

他猛地抬头。“谁?”他只看见树木和那些缠绕树木的迷雾。那声音就跟树叶摩挲的沙沙声一样微弱,带着冰冷的怨恨。那是神的声音,还是鬼魂的?那天他从这里欺骗店长,引诱他出来,伤害了多少人?让多少人为之丧命?那天是席英睿的末日,而后他重生为无名氏。

泥泞覆盖的大树底下一片泥泞,丝丝缕缕的迷雾为它们缠上幽灵般的缎带。我为什么要上这里来?我不属于这里。我是……我是无名氏。

高树下面的那潭池水,清澈地映出他的脸,忧伤而凄苦。他轻轻地拨弄着池水,看见水面激起阵阵涟漪。席英睿一下子跪倒在池边。“求求你们,”他破碎的牙齿挤出微弱的声音,“我没想过……”言语哽在喉头。“救救我,”最后,他竭力说道,“给我……”什么?力量?慈悲?天空中开始下雨了。雨滴在周围降落,冰冷缄默的雨,隐含无声暗喻。他唯一能听见的,是轻柔的啜泣。

那声音实在痛苦,他难以承受。这座花园中到出都是无辜之人的鬼魂……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吗?席英睿心想。他觉得自己忽然在这里待不住了。于是席英睿抓住一根树枝,把自己拉起来,踢掉腿上沾上的泥土,蹒跚着向光亮的地方走回去。

花园外,夏天夜晚的寒气像饿狼一样扑来,冻得他牙齿打颤。他尽可能低头避开风头,朝大厅行去,紧跟在一长排的灯光后头。鞋子踩得脚下吱嘎作响,突来的狂风吹开兜帽,真像是饥渴的鬼魂伸出结冰的手指,急切地要把他扔出来。

这已不是他少年时代夏日里的英雄城堡,这是一个荒凉残破的地方,一处不折不扣的废墟。

这一次,他依旧没让书店中的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悄悄溜回了楼上。因为这里房间比较少,然而组织的成员基本上都留宿在这里,所以稻妻大人将他和韵美安排在了同一间阁楼之中。而那间阁楼,正是从前虹翼住的地方。

现在这幢书店包括楼上的房间,都被组织的人给买下了,也就是说这座书店现在是造乌组织的资产……看见这个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地方被这些人如此糟蹋,无名氏真是敢怒不敢言。

夜晚,无名氏从睡梦中惊醒。他睡不着,无法入睡,每次阖上眼睛,就会想到刚才在花园中看到的场景……明明是那么温暖,可正是这份久违的温暖,让他感到心寒,凄怆悲戚的心情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知道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于是他索性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台旁边。厚厚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他没有拉开,生怕惊醒旁边正熟睡的韵美。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旁,能够依稀地看到窗帘外面隐约浮现的点点灯光——那是黑夜中仍然没有入睡的人家。光芒对他而言,是温暖的象征。可他还要经过多久的磨难,才能重新见到光芒呢?恐怕,我所犯下的罪,这辈子都已经还不清了吧……

“席英睿。”他听见了韵美的声音,这才发现她其实根本也没有睡着。他猛地一惊,旋即转过身去:“不……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你就是席英睿。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席英睿。是我的同学。”一时间,阁楼里只能听见屋外风的声音。

“痛苦吗?”他听见韵美这么问他。他点了点头。“想要解脱吗?”韵美又问。这次,他摇了摇头。“谎言。”韵美说。

“小声点……”无名氏瑟瑟发抖,压低了声音,“会被他们听见的……这里四处都是稻妻大人的士兵和眼线,我们在这里交谈,他们会听见的……”

“懦夫。”韵美这么评价他。无名氏强忍泪水,颤声说道:“我做过许多可怕的事情……”说着,他向门口走去,仿佛在那里看见了虹翼的影子。刹那间,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错觉。韵美也跟着他来到了身后。“我的身上有永远都无法赎的罪孽……我勒死了这家书店原来的老板,甚至还可能因为这么做而让虹翼自杀了……”

“虹翼……自杀了吗……”韵美的声音暗暗地低沉了下去。无名氏痛苦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了她多久的……更何况,从前韵美就一直暗恋着虹翼。他不敢去看韵美的眼睛,不敢去看这个房间中的任何地方。无论他的目光投向何处,都会勾起他的无限哀伤回忆。

“虹翼因你而死。”韵美锐利地指出。“那么席英睿,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那么憎恨虹翼?”

其实,无名氏自己也不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转而问韵美:“那么你又当初又为何会喜欢虹翼呢?”

她盯着他。“就和你尊敬他的理由一样。”

走在阁楼中,他差点绊个跟头,“尊敬他?我从来没有……我和虹翼闹翻,我还……我还害死了虹翼的养父,逼得他自杀……我……”

“……随虹翼一起出去游玩,被虹翼认为是少数能够理解他的知心朋友,帮他送上追求宁早倩的助攻,会和他谈心,还会在得知虹翼帮自己争取到了补考机会之后喜笑颜开。这些事情,有些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有些是你的朋友们跟我说的,有些是虹翼亲口告诉我的……所以,席英睿,我知道你的心情,知道你的情况。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如此尊敬虹翼?”

“我……”席英睿用那只残缺不全的戴手套的右手扶住墙壁,“我曾经渴望成为他的朋友……”

“但你的愿望没能实现。我也没有。英睿,我们的共同点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睡吧。”韵美说道,然后重新在黑暗中躺下。席英睿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然后也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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