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六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价值。
他没有了车子,戏服也被人收走了,曾经赞助他的里尔克将他的东西扔在了酒店门口。胡六也没生气,捡了几样东西塞进了皮箱里,就拖着皮箱走了。
他步行去了浦西。
城区距离浦西不远,可是走路过去,依旧要消耗数个小时的时间。
而胡六,他的脸色已经重新变回了苍白,甚至白中泛青,透着一股子灰败的味道。
在上一些小坡的时候,胡六甚至需要手脚并用,用尽力气才能走过那里。
到了最后的几公里,胡六已经不得不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才能将自己的脚步朝前挪动。
终于,胡六看到了浦西,似乎也看到了那个小村子,只不过他口袋里没有钱,他过不了河,也没有力气等到有人来带他过去了。
胡六喘了口气,将皮箱扔在地上,坐在了堤岸边上的小台阶上,就那么看着自己家的方向,笑了一会儿,就合眼睡了过去。
石阶很硬,而胡六已经感觉不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身着黑色西服的人走了过来,将胡六抬了起来。
一天以后,浦西的火镰村一户胡姓人家全家吃了有毒的蘑菇中毒死亡,一口不存,然而村里人都拍手叫好,庆贺村里的恶霸终于恶贯满盈,遭了天谴。
又过了两天,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带着一瓶骨灰敲开了村子最西边一户贫苦人家的柴门。
开门的女人四十出头,看起来风韵犹存,然而右手却少了一根手指,侧脸上还有一道很浅淡的疤痕。
女人从小与父母失散,被胡家收养后,与少爷青梅竹马,定下婚姻,可是最后却下了堂,带着一身的伤和一个年幼的孩子,离开了胡家。
她是胡六的母亲。
妇人面带戚容,将一个银瓶交给了女人,两人抱头痛哭,随后女人才扶着肚子同胡六的母亲说了什么,二人的眼光转悲为喜,看着那里如同看着最后的希望。
村里的人后来都知道,胡六成了个有名的魔术师,因为钻研魔术累垮了身子,只留下一个女人和一个遗腹子,算是给胡家留下了一支香火。
好在胡六收入不菲,老婆带着遗产在胡家伺候婆婆照顾孩子,也算是衣食无忧,没有后患。对于火镰村的村民来说,这就是一种福分了。
男人在外头做了正事,家里的女人才有的一种福分,羡慕不来。
那句对不起,胡六的女人代替他对胡六的母亲说了。
高桥海羽帮助胡六遵守了自己的约定,也真的给胡家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是对于胡六将任务完成的漂漂亮亮的奖励。
胡六的离开杜和并不知情,但是或许这结局并不难猜,这几日以来,杜和的神色一直有些哀戚。
荣喜班派人来送信,杜和便将信封搁在桌子上,张晖冲叫人送来礼物贺喜,杜和也只是写了帖子回礼。杜和突然没办法高兴起来,像是失去了高兴的一切理由。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也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可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却反而怅然若失,如同输了的是他?
杜和扪心自问,苦寻缘由良久而不可得,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房顶上,看到了隔壁园子的女主人领着儿子笑嘻嘻的回家。
那男孩应当是刚下了学堂,书包斜斜的背在身上,浑身都是灰土,他的娘一边数落他,一边问他晚上要不要吃糟鱼,娘俩的影子随着夕阳拉在地面上,长长的,看起来亲亲热热的,叫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当天下午,杜和先去了一趟崇明的报社,之后就带着东西去了荣喜班。
王兴宝不在,王衔珠就大喇喇的坐在属于她爹的那把椅子上,看着院中的弟子们练功,见到杜和来,王衔珠眼神一亮,招呼道,“哟,媳妇来了?快坐快坐。”
杜和如若未闻,自顾自的坐在王衔珠的对面,将礼物放下,开门见山的说,“知不知道胡六家在哪?”
王衔珠浓眉一挑,手指在下颌上抹了抹,犹犹豫豫的说,“好像是住在隔壁那条街吧,上个月他在那租了个破屋,不过他不怎么回,总被人堵在屋子里追债。”
“胡六……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去哪儿了没?”王衔珠迟疑着问。
杜和意外的说,“这事我还要问你,你不是他的班主么,自己弟子去了哪儿不知道?”
“我要是他班主,他敢去泼你脏水?腿给他卸掉!他早退了班子了!”王衔珠说起这事来就是一脸的气恼,“搞得我都不敢跟你去解释,怕你家母老虎敲烂我的头。”
“谁家母老虎?你好好说话,那虽然是母老虎,但是可不是我们家的,别乱讲啊。”杜和无奈的纠正。
王衔珠挥了挥手,“你要不娶她,我就娶你,放心啊。”
杜和一巴掌打在自己脑门上,“放心?你这样我才不放心好吧!”
王衔珠哈哈大笑,眉眼浓丽而又英姿勃勃,好一个不让须眉女巾帼。
折腾了好一阵,王衔珠几乎将自己手下的弟子们折磨的奄奄一息,才终于大概推断出了胡六的老家在哪里。
豪气的将写着地址的纸条拍在了桌子上,王衔珠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的说,“那去吧,算我给你赔礼道歉,不用谢哈。”
杜和黑着脸拿起纸条就走,“本来也没想感谢,我不被他们给恨一回就不错了。”
王衔珠在身后叫道,“留下吃个饭呗,我爹还想跟你喝酒呢!”
“今儿有事,下次!”杜和头也不回的喊。
拿着那张纸条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暗了,杜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去浦西的最后一班渡船。
船家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杜和疑惑的问道,“老丈,你有什么事么?”
船家连忙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后生长得很像个人,真是太像了,老倌儿还以为你是他的亲戚咧。”
“……是一个姓胡的?”杜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没想到船家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不说这些个了,后生这是要去哪个地方,都这么晚咯。”
杜和微微抬起头,看向了浦西的方向,轻声道,“我去看一个故人。”
“老丈,你晓得火镰村在哪边不?”
船家一愣,“俺就是火镰村的,将将好,你同我来就得了。”
没想到随口一问就能遇到正主,杜和连连谢过了船家,俩人目的一样,干脆就越过了渡头,直接将船停在了火镰村村口的野渡口,上了岸,船家给他指了指村口的方向,便要先将船保养过了才走,杜和谢过了船家,就孤身一人进了村。
夜已深了,村里灯光昏暗,村民们早已回家,路上并无人迹,只有偶尔穿街而过的野猫野狗与杜和为伴。
杜和在村里徘徊半晌,竟然一个人都没看到,眼见着走到了村尾,实在无办法,只好在那户人家门口扬声问道,“屋里有人嘛,老乡,我想打听个人啊!”
“有的,你找谁?”过了几秒,一个女人推开了木门走进了院子里,远远地打量着杜和。
月光昏暗,辨认困难,两人都顿了几秒钟才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紧接着,杜和就和那女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叫。
那女人叫的是:“儿啊!”
而杜和叫的是:“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