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法庭如期召开,本来无人关心的民事法庭审判庭外,聚集了数以百计的各界人士,其中有记者、闲汉、八卦妇女、‘真’杜和的支援会以及连魁班的弟子等等,俱都翘首以盼,在栅栏边上变成了一个个伸长了脖颈的鹅。
漫长的等待过后,人群小小的骚动了起来。
一辆黝黑的福特轿车缓缓的停在法庭门前,随后,一身整齐西装,收拾一新的胡六在南亚司机的殷勤服侍下,施施然从轿车中走了下来,还略带虚弱的咳嗽了两声。
六月的天,胡六依旧一身全副武装的西装三件套,燕尾衬衫怀表一样样整整齐齐,连领口的扣子都扣着,头上却连一丝汗液都没有,叫一应妇女看的眼冒蓝光。
不得不承认,胡六经过一番精心包装之后,是很耐得住欣赏的。
一身上下,无一不透着世家子的风度和优雅,不必多说,就叫人相信他就是那个因为轻易信人而遭遇不幸的真正贵公子,被夺走了一切的可怜人。
更不用说胡六那苍白的脸色,稍显虚弱的步伐,以及领口处隐隐约约看得到的那一点伤疤了。
胡六的步子轻飘飘的,有些时候,他甚至相信,自己就是真正的杜和,他英俊、优雅而博学,魔术天赋不亚于杜和,如果不是各人命数不同,他绝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人是越痛苦而越清醒,越清醒而越疯狂的。
胡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一次任务的使命,也这次交易结束之后他的归宿有着某种明悟。
虽然高桥海羽从未明说叫他去死,但是胡六相信,成为一个秘密的少数知晓者,对他来说不啻于一道催命符,不过同别的收到催命符的人不同,胡六是欣然应允的。
他早已活够了。
这一条烂命,连他自己都不在意,那么赌最后一把,拿命换一次真正的风头,实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对于胡六,是大赚的买卖。
所以这一次,他拼上了性命,扯掉了自尊,忘记了过去,彻底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承受了大剂量的知识填鸭、叫人痛苦至极的刑罚,甚至接受了高桥海羽的两次深度催眠。
催眠的结果就是,胡六已经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有的时候是胡六,有的时候是杜和,有的时候杜和还在谴责冒充杜和的胡六,有的时候胡六在拼命呐喊叫他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胡六已经接近疯癫了。
然而疯者近乎道。
胡六微微一笑,脸上五官的弧度与杜和的某张照片一丝不差。
那些女人们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尤其是当胡六带着光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然后对他们轻轻点头的时候。
胡六走过那些女人,他知道如果他愿意,这些女人会为他付出所有。
这就是‘故事’所带来的魅力。
胡六进入法庭之后,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懒散的青衣年轻人从街角散着步子走了过来,手里头还牵着一条肥胖的大狗,大狗吐着舌头,像是下一刻就会累死一般……就像是普普通通的邻家青年。
然后一身青麻长衫的杜和客气的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走进了栅栏。
人们在杜和进去许久后,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似乎刚刚他们与这次官司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擦肩而过了。
“……就是那个人?”
问的人显得难以置信。
“就是的吧……”
回答的人也有些恍惚。
与胡六的出场方式相比,杜和的出现似乎有点太接地气了。
一位街坊大妈甚至觉得杜和应当再拿两套油条,这样他看起来就同一个普通的弄堂男人没有任何区别了,殊不知没有人喂养的杜和在转过这条街之前,刚刚和带玉在早点摊子分享完两套大饼油条和两碗豆浆。
其实两天前,在听说了里尔克赞助了胡六行头来搞噱头之后,江凌也一直心心念念的要给杜和搞一个更加厉害,更唬人的,但是被杜和各种打马虎眼给拒绝掉了。
在发现杜和打定了主意铁了心不会同意江凌的提议之后,江凌决定三天不给杜和和带玉做饭,收拾停当就回了连魁班,叫隔壁的邻居用‘床头打架床尾和’好言相劝了一番之后,江凌翻回了围墙,又拿走了唯一的一袋子大米。
这下杜和彻底的没办法吃了。
带玉装作忘了土里头埋着的烧鸡,可怜兮兮的趴在杜和的脚边,只做一件事,嚎。
一个钟头之后,带玉就得到了杜和气愤扔到地上的一直只新的烧鸡,用带玉从另外一片土里刨出来的银元。
带玉似乎理解了银元是个好东西,所以这两天,杜和除了没有新洗的衣服穿,没有人督促他加紧练习魔术之外,他还算是没有饿死。
听说民事法庭审判中途会叫大华饭店的外送来吃,杜和还带着一丝期待,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烧鸡以外的肉菜了。
施施然落座在被告席之后,杜和看着对面如同照镜子一般的胡六,礼貌一笑,点了点头。
胡六的脸皮微微抽搐,表情有些僵硬。
数月前,在赌档离见到杜和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那些透过他看别人的女人真正想看到的人是谁,但是他一直都不认为自己的魅力次于杜和。
胡六是一位凭本事吃贵妇软饭的感情骗子,他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玩弄感情。
他自信如果是他先遇到那两个女人,他们喜欢的本应该是他。
他研究过杜和,这段时间更是被近乎折磨的强行模仿着杜和,他始终认为,杜和比他多的只不过是一个世家子的出身,和一层留洋回来的光环罢了。
现在他也是世家子了,胡六脊背挺直,面带和煦微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礼仪都完美的无可挑剔。
但是这股子自信在杜和从那道门走进来的时候就开始簌簌的崩塌起来。
杜和就那么随意的靠在椅子上,叠着腿,一只手还时不时的去摸桌子下边趴着的一只狗,没有一个地方是合乎礼数的,但是这些原本粗鄙的动作叫杜和做来,就自然而然的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胡六知道自己比杜和差在哪里了。
随后他意识到,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杜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