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喜班,名为荣喜,想来应当是个热闹的班子,然而杜和到达城西的时候,所见的却是一个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魔术班子。
天空漂着一些雨线,落在老弄堂的青瓦上,将四处都染得颜色很深,荣喜班就在这样一个十分潮湿阴暗的老四合院里,连牌子都没挂。
杜和一路打听来到荣喜班的辕门外,就见天井中摆了几张桌子,许多男女正在那里拼酒行酒令,男女随意混坐着,不过看起来都很亲厚,似乎那些为数不少的女性都是弟子。
第一眼看过去,这些人没有许多班子所具有的脂粉浮夸气息,倒是有许多的江湖落拓气,行的酒令简单明了,输了就大碗喝酒,赢得也只洒然一笑,至多说一两句话来打趣,相处之间很是融洽。
从院子角落里的石锁石铃的使用痕迹看来,还是个硬功很重视的班子。
洒脱、和谐,豪爽,是杜和对荣喜班的第一印象。
比较起来,连魁班里也没有这么热闹融洽的时候,归功于大师兄张阿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打压和离间,弟子们好一些的各自为营,差点的或为虎作伥或跟班打杂,再差点的如齐迁儿,直接就被赶了出去,逐出师门了。
杜和忽然觉得自己来的这一趟有些不是时候,轻轻地舒了口气,看了看混在众弟子中的那位中年男人,就要扭头离开。
然而越是不想引人注意,却总是偏偏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杜和一个转身的功夫,一下子就跟一个匆匆跑过来的青年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你走路不看人的啊!”
杜和还没着怎的,那青年就揉着生痛的肩膀,先一步抱怨起来了。
刚要说话,杜和忽然眼神一凝,仔细打量了两眼青年,尤其在他的两耳上一转之后,又收了争执的心思,低下头直截了当的说了一声:“对不住,我没看到你。”
青年“咦?”了一声,奇怪的说,“六子你怎么在这?我还去找你了呢!”忽然脸色一变,又道:“你不是六子,你是谁?”
杜和被这男装女青年给闹的摸不着头脑,不解的说:“谁是六子?”
女青年摇了摇头,又凑近杜和看看,将杜和看的不住向后退,才不大满意的说:“真怪了,还有这么像的人。”
说罢又抬头,凶恶的说:“既然你不是六子,你刚刚撞了我,给我赔礼道歉!”
杜和讪讪的说:“我已经道过谦了……”
女青年眨眨眼“哦”了一声,不大满意的样子说:
“这还怎么吵?算了,既然你认错,我还赶时间,便宜你了,你走吧。”
说完还很嫌弃的摆了摆手,似乎停止和杜和争执是给了杜和天大的面子。
“阿珠,人家后生是看出你真身,不欲与你多逞口舌之快呢,你还不知好歹。”
这个当口,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声传到了杜和的耳朵,杜和瞳孔微缩,瞬间转头,只见他刚刚打量过的那个中年男人正迈着虎步,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来人年约四十开外,一身粗布唐装,古铜色的脸上一双虎目尤其惹人注意,一见不凡。
王兴宝。
杜和心中喃喃。
一瞬间后背抖擞一下,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小兄弟,在下王兴宝,这是小女衔珠,小女无状,唐突来客,还请原谅则个。”
王兴宝转眼间走到杜和跟前,双拳一抱,给杜和行了个江湖之家的平辈礼,紧接着不顾旁白女扮男装的王衔珠轻哼一声,热情的拉住杜和的手腕说:“来者是客,今天正好是在下小寿,如不嫌弃,进来喝杯水酒,权当不打不相识?”
杜和越发觉得为难。
从心而言,如果王兴宝没有和杜父比试过,叫杜和心有芥蒂,他会很喜欢与王兴宝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甚至是至交好友。
可是他偏偏和自己父亲的死脱不开关系,这样一来,杜和对眼前这个人就有些复杂起来。
“还是改日吧,不叨扰您雅兴。”
杜和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王兴宝的邀请。
“爹,你看他都说是叨扰了,就算了吧啊,我酒买回来了,咱继续喝啊!”
一旁的王衔珠看准机会,连忙插在了两人之间,将杜和与王兴宝隔开,热情的拉着王兴宝往里头走。
王兴宝咳嗽一声,故作严肃的说:“胡闹,你这丫头片子,待会儿我在收拾你。小兄弟来,咱们不讲究那些个,赶巧了就是缘分嘛,进来吧!”
杜和就在这两父女一个暗地里推一个明面上拉的作用下被带入了席。
几个弟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互相往旁边窜了窜位子,给杜和倒出来一个空位,王兴宝热情的给杜和放了一只酒碗,弯腰在空空如也的背后一提,手上瞬间就多了一壶绍兴花雕,汩汩倒入杜和的碗中。
直到这一手‘背后取酒’表演出来,王兴宝才略略消去了身上的江湖气,给了杜和他是个魔术师的感觉。
身上藏东西、使障眼法空手变物,都是一个魔术师活到老演到老的基本功,王兴宝这一手用出来,毫无烟火气,浑然天成,一丝破绽都无,行家一出手,杜和就晓得王兴宝不是浪得虚名之人,是有真本事的,起码,杜和若是同样表演这一手,就做不到他这般自然而然,让人敬佩。
杜和便喝了那杯酒,左右看了看,微笑问道:“却不知这是您今年贵庚?”
“四十八啦,还跟个小年轻人一样,整日就知道叫人担心!明天给你找个婆娘管住你!”
王兴宝没待说话,一旁的王衔珠轻哼一声,叉腰瞥了王兴宝一眼。
旁边的弟子们都低笑起来,想大笑又怕班主说教的样子,有胆子大的,还在角落里叫嚣了一句:“班主,你若真松口,明个我就请假,回家给您老张罗婆娘去!”
“去!”王兴宝笑骂一声,“没大没小!”
杜和看着这充满着师徒深厚感情的互动,忍不住脸上也带上微笑来,他没有怀疑了,一个班子的风气很大程度上和班子的领头人分不开,从徒弟们与王兴宝的亲近热忱上看,就算王兴宝与父亲比试过了,他也不是那种私下动手暗害他人的班主。
杜和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不知您过诞辰,仓促准备,给您现个丑,权当助兴罢。”
王兴宝一听杜和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的说:“哦?不知小兄弟准备的什么?那帮小子每年都一个样,还不如给我送两斤酒,哈哈,都没新意啦!”
杜和不答,先前在袖子里捣鼓了一阵,此时已经准备好了,等王兴宝准备好了,就走到桌子外侧,双手托起几个彩色弹丸来,揉了揉,一起抛向空中。
几个原本还觉得杜和只是弄了个‘仙女浣纱’那等名字好听其实简单的彩粉魔术时候,忽然都齐齐一愣。
只见空中的彩弹在下落的过程中,迎风见长,并且止住了下落,变成了几十个空中飘飘荡荡的柔和光团,光晕互相碰撞之后,色彩也不断交相辉映,越发五彩斑斓起来,几个呼吸只见,光团已经覆盖了这一片小小的天井,如梦如幻的浮在众人之间,映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幻彩。
王衔珠看的如醉如痴,待彩弹中添加的反应物消耗完毕,光团就徐徐的消失在空中,空气中只留下一股醉人的甜香。
“四十八盏神女献灯,祝王先生福寿安康,今晚有个好梦,梦醒心想事成。”杜和尊敬一礼,重新回到座位。
王兴宝喃喃道了一声:“襄王……神女……献灯,唉唉……多谢小兄弟,我还真的挺久没做过好梦了。”
随着杜和的表演结束,众人从初期的震撼中过去,再看杜和的时候,就有了些敬重的意思,随后,也纷纷献上了自己的礼物。
不知道杜和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自从自己的表演结束之后,王兴宝总有些心不在焉、怅然若失的意思。
王兴宝收了礼物之后,弟子们敬了一波酒,他很快就以不胜酒力为由退了席,弟子们重新吆五喝六的划起了拳。
杜和此来行程结束,再留也没有意义,也就跟着敬了一杯酒,到了感谢招待之后,退了席。
杜和离开不久,还没离开那条青灰色的小巷子,就发现前边不就,一袭粗布青衫与一男装女子并立着,似乎等待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