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乐驻足长叹,似乎推我累着了,一个宫婢走上前推我入了宫门。
金銮殿中富丽堂皇,四个大柱如天柱一般立在殿内,柱上雕刻着形态各异的金龙盘绕在柱上,或戏珠,或腾云。在殿的正中央,高放着一把另百官折腰,天下臣服的龙椅。
而在那把龙椅上端坐着一个人,我看见他的瞬间,终于明白了孟乐所说的话。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端坐在那,眸中一片冷然,好似天下没什么能入他眼,也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动容。
我怔怔的看着他,好似早就看了一辈子,但又好似从未见过他。
明明是他却又不像他,我要如何称呼,是唤他阿焕,还是莲公子,还是.....................
站在一旁的蓝衣宦官一甩拂尘,厉声道“大胆叶氏,竟敢直视陛下,还不快向皇上行礼!”
“皇上................”
这两个字在我口中来回的念叨,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离我这样近,近的不敢相信,近的心寒骨冰。
我强撑着轮椅“咚”的一声摔在殿上,虽然动静是大了些,但好歹是下了轮椅,我撑着光滑如玉的大理石地面,跪在地上,重重一拜。
“民女叶蓁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过了多久,殿上高坐的人终于开了口,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听的我周身麻木,如掉入万丈冰渊般心灰意冷。
他说“罪人叶氏,你可知罪!”
有人走过来将我架回了轮椅上,我苦笑道“民女有疾,不能站着,坐在殿上又失大体,不如跪着的好。”
他不语,有不少宦官将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抬进了殿中,站在他身旁的蓝衣宦官扬声道“罪人叶氏,这些都是叶家眸朝篡位的证据,你认不认,若认便快快画押,大理寺好整理定罪。”
有人推着轮椅将我带到箱子前,一箱是前朝的诗词书籍,一箱是乐虚先帝的灵牌,前朝皇子的私印,一箱是母亲为刚出生的叶凡缝制的小衣小褂,只不过那衣褂上绣了朵小小的夕颜花,前朝的国花便是夕颜。
还有一箱是我收藏的原石还有未完成的玉簪玉环,箱子的角落中放着一些我珍藏的小东西。
那宦官又问“罪人叶氏,你已是叶家之主,凡是要为家族着想,老老实实的认罪或许还能为族中求得轻判,若是执迷不悟,可是会重判的!”
我从最后一箱中掏出一个锦盒,盒中放的是于一送我的土埙,我仰头看向他,笑道“罪我认了,不知在画押前能否让我再吹一吹这土埙。”
他不语,我看着他又说道“幸好这埙没有损坏,不知有没有人弹琴愿意与我合奏,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听闻叶家主有个风月情郎,名唤莲公子,他琴艺非凡,与叶家主曾合奏一曲,惊为天籁之曲,如果这是叶家主的心愿,那朕这就下旨,宣他进宫与你合奏。”
他眸中冷漠如霜,睥睨天下之威无形袭来。
冰冷肃寒的大殿上,我听见自己的苦笑声在空旷殿上飘荡,如薄絮般在风中瑟缩“民女已是罪人,又何必去扰他人清净。更何况,我与他根本不熟,哪里说得着是风月情郎,都是世人胡诌的。”
有人拿着一沓罪状上前来,一共六页纸,条条都是重罪,即便是有免死金牌在手也是不够用的。
我签了字,画了押,抬头看他道“皇上,罪人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皇上能够答应。”
他低眸撇了一眼我画好押的罪状,不言不语,身旁的蓝衣宦官翘起兰花指横眉叱道“大胆!你是个什么身份!竟然跟皇上提条件!”
那宦官说话虽尖酸刻薄了些,但到底是真话,我苦笑道“不是条件,是请求。”
“罪人是叶家之主,那密道乃是我叶氏机密,府上的丫鬟婆子一干人皆是不知,他们杀或不杀就都是一样的。与其血流成河,冤魂哭城不散,不如放她们一条生路,所有的罪都由小人一人来受。是杀,是罚,小人都认了,只请皇上发发慈悲,念及百姓不易,放下人一条归路。念我父亲曾为先帝护过驾,为皇室鞠躬尽瘁,留我叶府一丝命脉,哪怕.......哪怕将我母亲和幼弟寄养与寒庙古寺,自此了结一生,也可...........”
他居高临下,眉间肃寒,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敲打着龙椅上的祥云纹路,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只不过那声音格外的阴沉,一开口整个大殿如过冬日。
只听他冷清清的说道“你想死。”
不等我开口,只听他又说“叶家罪犯滔天,你想一死了之,太便宜了。”
我心中猛地一沉,温家的事猛然袭上心头,温太傅下狱,温氏一族合族上下皆被抹了族谱,雨诗成了官妓................
我双手做跪礼,低头道“皇上所言甚是,若是能放我母亲和幼弟一命,罪人愿进贱籍,解皇上心中之怒。”
女子的名字一旦进了贱籍,便会委身与秦楼楚馆中蹉跎一生,就算遇到大赦,自己的名字也是不能在贱籍中抹去的,若遇大病逝去倒没什么,如果是因为自己不甘受辱,一个白绫解脱了,那么自己背后的家族便会在同一时间作为奉旨陪葬。
当年雨诗便在勾栏小巷屈身生存,若不是因为身后有牵挂,以她的心性怎会苟活,当年她可以,今日我也行。
我低着头以手行跪礼半晌不见回音,只感觉高坐上那道冷冽的目光猝然变得刺骨,连带着周围空气都冷飕飕,让人不禁打哆嗦。
他冷然开口,声似玄冰,一字一句如咬牙切齿蹦出来一样“罪人叶氏,自甘堕落,圣贤有辱,德行有损,目无君威。如此女子.........该罚!该重罚!”
“...................”
我猛然抬头,只见他眸中寒光凛凛,眉间的愤懑溢于言表。
“宣朕旨意,叶家名下所有财产全部上交国库,叶氏一族成年男子充军入伍,去边疆守界,成年女子入佛门清净,年幼,年老,体弱者,留本家监看。”
太好了,虽然叶家被分的四分五裂,但好歹没有伤及性命,还不等我谢恩,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至于你叶氏罪人,朕要罚你入宫为奴,终其一生不得出宫,若敢出逃,合族陪葬。”
在叶氏掌印还未交出去时,我这个叶家之主一日留在宫中便可一日牵制整个叶族。同样,叶氏子孙只要活着,也牵制我的一举一动。
不愧为天子,智商飚了!
我以手行跪礼道“罪人叶氏.....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等我谢恩完毕只闻一声愤懑的冷哼,随后便传来甩袖离去的声音,待我抬头,只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不止一次目送他离开,每一次看见那背影心中都期待着下一次相见。
头一次,我希望这次转身便是永久的离别,至此两不相见..................
我推着轮子的轱辘慢慢离开大殿,这轮椅是新做的轱辘生涩的紧,不过两三步的距离我便觉得胳膊酸胀的厉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过十几米远,宫门外的柱子下站着一个小宫婢,年龄不过十四五,身上稚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冷漠。
她静静的站在柱子下,阴影笼在她身上,远远看着似人雕一般,直到我的轮椅“咯吱咯吱!”的到她身旁她才有所动静。
她走到我身后推我前进,穿过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走过精致的凉亭水榭,一路向里走,越走越是荒凉,越走越是破落,最终在一个锈迹斑斑的宫门前停了下来,宫门前褪色的匾额上提了三个偏瘦的大字。
秋菱轩。
那宫婢上前推门,刺耳的门扉转动声打破了这里长久的寂静,“哇!”的一声只见一群黑鸟展翅冲向天际。我仰头看去,原是一群尖嘴利爪的乌鸦,不知是不是宫中的伙食好,那乌鸦个个圆滚着肚子,一展翅恍如鹰之幼稚。
门开的同时只见一人影猛地从里面冲了出来,那身影诡异堪比阴司魍魉,在这样一个阴森荒凉的地方,一人冷不丁的跑出来,纵使我稳如泰山也不免要惊上一惊。
更何况还是个蓬头垢面又哭又笑的疯癫的人儿,心中不怕不是真话。
“呜呜呜......小姐......”
只见那人跑到我面前猛地一跪,抱着我的轮椅悲伤欲绝的哭嚎起来,那声音很是熟悉,一瞬间我便认出她来。
“采青!你怎么在这里!”
进了秋菱轩,我才发现相比之下,那锈迹斑斓的宫门似乎还比较结实一些,屋内墙壁倒了大半,墙皮脱落成堆,在墙壁下如冬日积雪般刺眼,处处残壁断垣,就连挡风的木门也只剩下一半歪歪斜斜的立在墙角,另一半却不知所去。
屋内的四方桌缺了一个腿,采青费劲的将桌子搬到了墙角,倚在墙角处勉强的立着,采青逡巡四周,强打着精神笑道“小姐,这里其实跟咱家柴房差不多.....不!比柴房要宽敞,要生机勃勃许多!”
是了!如此四面透风,墙头长草,耗子成窝,岂有不宽敞,不生机勃勃的!
秋菱轩中有一个主殿两个偏殿,我与采青选了一个极小的偏殿收拾,虽是又小又破,但好歹有一扇完整的门,防贼说不上,好歹也挡挡风。
这里似乎已经荒凉废弃很久,院内杂草恒生,墙头上,树枝上处处可见鸟窝,我推着轮椅围着那枯树转了转,还好不是很高,按照采青的爬树本领不是问题,以后的加餐野味有着落了。
“哇!”一层黑云落在墙头,我抬头看去原是那群受惊的乌鸦回来了,那肥美的身姿站在枝头上,不安费的扇打拍击着翅膀,锋利的长喙朝我砸了咂嘴,似乎我在心中夸赞它肥美的同时也被它夸赞了。
按理说飞禽都是很怕人的,听见一丝风吹草动便落荒而逃,但这里的乌鸦却不同,眯着眼睛阴森森的盯着你瞧,好似他是这里的主子,你才是该逃的那一个。
“小姐!”
采青抱着一个小布兜跑了过来,她将布兜捧到我面前,笑道“小姐,我在后院找到了一株桃树,上面已经结了桃子,虽然卖相不好,但味道应该是不差的,我洗了一个,您尝尝。”
话毕便塞了一个瘦扁青涩的歪头桃给我,在她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我咬了一小口,那排山倒海的酸涩顺着舌尖滚滚而来,我只觉四肢骤紧,百骸一颤,人生瞬间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采青笑盈盈的看着我,人畜无害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小姐,好不好吃?要不要我再给你洗几个?”
“咳!”我哑着嗓子道“不用......我现下什么都吃不下!”
采青问道“为什么?”
我捂着直抽酸筋的心窝艰难道“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好难过...........”
夜幕降临,采青将那霉点斑斓的木门费劲的合上,她惊喜的发现门扉处长了一簇小小的木耳,她欢喜的跑回来与我商量是将那木耳凉拌了好,还是煮汤了好。
屋内暗沉沉的,只有一盏油灯孤零零的放在手边,驱散着不过一尺的黑暗,倚在墙角的桌上放了一个破旧的食盒,那是下午刚发的膳食,宫婢说秋菱轩的膳食是两天一送,若是不计划着吃便只管饿着。
食盒里面装了五六块变了味的点心和两块巴掌大小却比石头还硬的馍囊,采青安慰我说这些食物很是扛饿,甭说两天便是四天都不会感到太饥饿,我想跟她说其实不用这样节省,只要将那后院的桃子摘下来一个,我俩饿了便咬上一口,保准一整天都不想吃东西,不比那食盒里的点心更要扛饿些。
这些话刚要出口便又被我咽了下去,生怕她难过将那一小兜桃子全扔了,虽说是难以入口了些,但在这秋菱轩中谁知以后会发生什么,还是留着的好。
采青将唯一的薄被褥给了我,自己抱着胳膊缩在床角沉沉睡去,静谧的宫中传来悠长清脆的梆子声,我将那被褥横着展开摸索着给采青盖上,幸好我俩体型都不是很胖,那被褥横着盖来正好一人一半。
那一夜我睡的并不安生,梦中火光笼罩着整个叶府,烈火“噼里啪啦”的吞噬着,声嘶力竭的呼救声,绝望的哭嚎声,还有那撕破天际的婴啼声。
叶府门口站在两个人,一个凤冠霞帔,一个皇冕龙袍,两人站在熊熊烈火前,谈笑风生。
我飘在空中无法救火,无奈只好大声呼救,那二人似乎听见我的声音猛一回头,火光中我看见那两张难以置信的脸,胸口似中了一箭倒头向火中坠去,我挣扎着双手在寒风中挣扎。
“砰!”的一声梦醒了。
床下传来原地打转的声响,我好像将什么东西从床上打翻下去,身旁的采青睡意正浓,喃喃一声呓语便又气息长舒,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