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有一件事是永远也变不了的,你的自以为是。她不会恨你,也不会恨任何人,就和从前一样。只是,这样好么?哥哥?”
“什么?”
“遗憾。”
------------铁流号驱逐舰舰长,海军中校, 自称是朝颜的分裂人格
第51章
第一千零九十七次夜谈
4049年,3月23日,20 : 49,扎哈瑞尔
=
“不,政委,还不至于。”
我回答道。
冷静。
首先,她对当年的经过,知道多少?不,她应该一无所知,如果她真的想要挟我的话。
那她应该没有说谎,他,应该还没有被解冻,还很安全。
这就够了。
这女人明显不知道,我对我自己一向都不是太在意。
“乌斯,是的,我看得出来。”
鸟人的语气与表情也并不生硬,“αιτεω,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不是因为我。”
我避开了对视,仰头看向墙角的摄像头,“黎塞留,铁流号还能动么?”
“说实话,舰长,现在这船和废铁的差距就只有上面的舷号和军徽了......”
“那么,还能动吗?”
“......只是动的话,还能。”
“足够了,华伦蒂就位了么?”
“恩,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弹射。”
“好,接通穿梭机的通讯,解除限制,重启聚变炉。最后,再准备一艘穿梭机,确认一下是否有愿意一起下去的人,让他们立刻登机,在华伦蒂之后弹射,不用向我和政委请示。”
“τιξ,我有说同意么?”
“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也应该是最后一次。毕竟,既然我开了口子,那么就得公平。”
说到这里,我发现和穿梭机的语音通讯已经开始了十多秒了。
“华伦蒂,听我说,和上次一样,看见前面的绿色大灯了么?”
胸口微微一热,和脑海里淡淡的语气一致,“我看见了。”
“它很快会变成蓝色,然后在两分钟后变成红色,这时会有些颠簸,如果想吐就吐,不要试着咽回去,会呛着——”
“我不会晕,更不会吐。”
“——那就好,等到灯光变成黄色的时候,开始在心中默数,同时拉开安全压杆,把身体变回龙形,如果很挤,很抱歉,但灯马上会再次变成蓝色,这时你就可以顶出去了。然后马上找个最近的山脉,躲进去,除了那个你认识的审判官,谁来找你都不要出来。”
“他如果一直不出现呢?”
“他一定会出现的,我相信一周内你就可以再次见到他,毕竟......你和他有约定,不是么?就这样。”
怀着对审判庭某种意义上的阴郁信任,“最后,我知道你能听见,华伦蒂下士。”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着两个字,“回家。”
直到胸口感到丝丝温热,一点而逝。
她听见了。
“这是我最后的命令,就这样。”
抛开对少女要如何守约的顾虑,“黎塞留,另一艘好了吗?”
“一直就绪,舰长。”
“还有人想上去么?”
“应该没有。”她坚定的用模糊词回复到。
“所以上面有人么?”
“没有。”
于是我发现,就在我说话的时候,舰桥上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座位,相信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他们把一切看在眼里。
抬高头,和他们目光接触着,或许我本来应该说些什么,在他们与我一齐粉身碎骨之前,但我想不必了。
因为我们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弹射吧,黎塞留。往山脉方向,再把空的另一艘穿梭机目的地设置在主城区边上,越近越好,最好在交火线后面,”
这样,如果叛徒们试图隐藏铁流号的行踪,那么至少部分陆军的战俘会知道我们最后的位置。
“弹射!”
我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我只想亲眼看着它们着陆。看着全息图像里的两个标识的小点从铁流号舰桥边弹出,拉开两条不相交的弧线,向着扎哈瑞尔落去。而如同触发式的引信,通讯立刻发来了,在引擎重启之后。
“......”
这次,她不说话。
她想开口说话,却又闭了回去,又想了想,
最后,这个女人脸上一闪而过了一丝讶异。
“这不对,”她摇摇头,“不对劲,现在坐在这里的不应该是你。”
“你不对劲。”
“不对劲的是你,舰长先生。”眯起眼睛,她盯着我,“你本应该被你的政委控制住了,因为你们就那个男人所引发的争执。但他不会处决你,因为你应该一向表现良好,而相对的,你也应该不会选择杀死他,因为你对你认同的人一向宽容。但若是如此,那么就算上处理好你的政委所花费的功夫,你也不应该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毕竟你一旦做了选择,就会相当果断;更不会在联系我之前就重启引擎,因为你根本不是为了停靠,而且你的政委现在还站在你的边上——”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撇了撇嘴,她抱怨道。
“不,你只是疯了。”
我对她突然莫名的大串偏执言语做了总结。
“不,只是职业性的自负,舰长先生。”
她耸耸肩,“我手里有你的人格括扑模型。”
故意顿了两秒,看着我面不改色,“所以现在我能确定,你那两艘穿梭机里一定有很有趣的“内容”,能很大程度上影响你的情绪阀量,这才能解释你现在行为的异常。唉,也行,至少事情变得更有趣了,不是么。”
微微一笑,
“当然,我的保证依然有效,别担心。至于那个男人,我们也会好好照顾他的——并且告诉他,你们的关系也并不是那么好。至于你,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虽然很可惜。我会把你记在本子上的,永别了,舰长先生。”
看着露出怜悯神情的她彻底消失,剩下全息显示的天蓝色舰船前,接到命令的十多艘卫戍护卫舰围了过来,而不是干净利落的一团光粒,以便彻底发挥我们的剩余价值:充当这群菜鸟的练手靶船,以及正式入伙的投名状。
“——”
在脑海中再次迅速确认了铁流号被交付的任务。
以上,就是我,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了。
现在只有这女人口口声声里对我的人格括扑模型,让我些许在意。人格括扑需要大量且真实的感性材料,也就是大量的接触时间和贴近的社交距离,而我确定这女人之前从未进入过我的视线。
但我也无法将其简单归结为忽悠。不只是用这种谎言欺骗死人毫无意义,联想到之前的种种,确实,有些奇怪......她看起来似乎确实是按这个模型来预测我的行为,制定计划。
如果不是华伦蒂,还有紧急跃迁时,莫名在心里出现的那个“11”......
算了,没意义了。
“加速吧,黎塞留,就这个方向,带我们冲最后一次。”
又或许这个女人就是这种恶劣性格,就只是装模作样,让人死不安生。特别是想到一众政委们从不懈怠的目光,以及审判庭和他们在第三分舰队里收买的那个暗桩。
惯性阻尼器故障的相当明显,腹腔里又是一阵隐痛。
再次对审判庭的能力表示阴郁的信任,我回想起那时留给华伦蒂的电脑。就算是那时的我也明白,这或许是个错误(事实证明的确是个错误),肯定会有人试图利用它来影响她,让她去做蠢事(比如这次)。
但我只是不想让她再次缩回到藏书库的经书与哲学卷轴里,日复一日躲避着父亲和兄长的冷眼与斥责。如果只能躲进自己的小世界,那我想为她的小世界,打开一扇通向外面的窗。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跳窗飞走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跳窗飞走了。”
没有那抹温热,更不是翔子。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只在晚上独处的时候才出现么?”
默念着,看着穿梭机即将进入大气层,看着铁流号的航速数字越来越大,
“你破例了。”
“你现在不也“破例”了么?哥哥?”
一个恍惚,高中校服的朝然坐在了全息影像的显示仪边缘,微笑着,翘着右腿,抬起食指“所以别那么刻薄嘛,考虑到我马上就要和你一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饶有趣味的用指头玩弄着穿梭机在全息显示上持续标记着的线性轨迹,但显示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因为她在现实里并不存在。
对上视线,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眯起了眼,指尖也转向了我的鼻尖,轻轻晃动,“啊,道歉就免了。无论是这件事,还是你又瞟到了我的裙底,没关系,就像你说的,你有什么理由对着你自己说对不起呢?”
“那么,“我自己”现在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苦笑着,以为政委会注意到我神情的变化,然而,我突然觉察到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慢了数拍,像是政委喙边的,好似凝固的香烟烟雾,和翔子停在半空中的泪滴。世界仿佛在我眼前被按下了缓速键,
是失血过多,加上脑震荡所产生的认知错误?
幻觉?
不,我只是疯了罢了,我知道。
因为现在唯一还在正常流动的时间,只有朝颜的话语。
“我想说的是你刚才的话,应该是,“她真的跳窗飞走了。”没有“只是”,更不是“没想到”。不如说,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不是。”
“所以你在试图欺骗你自己,”朝颜摇了摇头,“无论是那时,还是到现在。你为她留了扇窗,更是为自己留了个看似不可能的念想,不是么?你要否认么?哥哥?”
“......”
我轻叹口气,
“好吧,就算是。但这什么都代表不了,我并不为她飞一万多光年过来做我的小跟班感到高兴,更别提那个把她拐骗来的......类人。因为我有理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从长子殿飞出来,这个是错。”
“对。”
“那么,长子殿的一切,就是对。”她讥诮的说。
“......不对。”
“于是,你要她为了你的“对”,回去继续忍受长子殿的“不对”,唉,她说的对,你变了,哥哥。”
“变得更理智了,是的。”
“不对。”
她再次指着我的脸。
“不对,哥哥,你还是在撒谎。”
“我有什么理由对着我自己撒谎?在这个——”
展开双臂,向着凝固了时间的四周挥舞,本来近在咫尺的毁灭似乎突然变得遥远,好像这个宇宙还未看够我的丑态,还要好好审视一番,不肯马上放手,“——这个疯癫的自我世界里?这是我刚才就想说的话,哪怕是那个念想,也只是我感性的点点意识残渣罢了,我从未认真看待过,就如同我现在完全能毫不掩饰的嘲笑曾经天真幼稚的自己,我不再是当年那个中二中学生了,这是实话。”
“——”
朝然又笑了,指尖轻轻舞了舞,算是回复。
“哥哥,我们捋一捋吧,从她和你再次相遇开始。你说你并不高兴,然而你带着她参观你的战船,一路上都在和她搭话,你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松,看着她在笑,你也开始笑了。你自豪于她惊讶的神情,如数家珍的一件件做着介绍,设备,武器,你的下属和同僚,像个小男孩在向自己的青梅竹马展示自己刚学会玩法的新玩具,你真的不高兴么,哥哥?不,你只是欺骗自己说,“我不高兴”。”
“你只是在对自己撒谎。”
“我——”
“让我继续说。”顺着气势,她将翘起的右腿换作了左腿,“你在和她重逢的第一时间,就决定去向你的老上司发火。你向着你的老战友发火,向着她本人发火,一直重复着要她回去,态度相当的坚决,即使你同样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是军务部直接下发的最高指令,你的提督和政委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你也知道她和审判庭有了约定,这是她为了飞出窗外所付出的代价,而且龙是一定守约的,你心底里明知道对他们的怨言毫无意义,哥哥,你对此只有一个目的。”
“——”
“把责任撇出去。这样,在你为她打理人际关系的时候,为她教授舰船作战知识的时候,和她一起生活,一起训练,为此默默窃喜,却又对可能的未来惴惴不安的时候,你就能更心安理得一些,不是么?骗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现在我只是履行舰长的责任。””
“......”
她停了下来,观察我的反应。
“对于我的话,你有什么感觉?”她明知故问道。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叹了口气。
“需要我继续替你说出来么?”
下意识攒紧了拳头。
一种恼羞成怒的冲动,驱使我打断她接下来任何可能的发言,
但另一种渴望,却想让我继续听下去。
我在渴望着什么?
“......继续吧,为什么不呢。”
看向朝然的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的,哥哥。”
放下了翘腿,双手扶着身下显示器的边缘,她的身体缓缓前倾,抬起双眉,凑近了我的面庞,随后眯起了眼,
“你是个懦夫。”
......
我平静的看着妹妹眯起的眼。
“我的提督,卡拉德蒙,被称为“奥拉夫格勒斗牛犬”。而我,是这只斗牛犬手下最疯的愣头青。在第三分舰队,不,在极东舰队,没有人会用这个词来说我。”
“是啊,哥哥。”
朝颜平静的盯着我的平静,“你的提督几次试图为你升衔,给你提名进入星区军校深造的名额,你都拒绝了。不是因为铁流号,也不是因为其他,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老舰长让你接手的遗愿,你更想只做个普通水兵,不用思考,不做决定,只负责执行命令。你其实打心底里害怕做决定,离了这铁流号就更是怕得要死,不是么?”
“......”
“而这竟然都算是一种进步,在你刚接手这艘船的时候,你甚至连执行任务都做不到。而现在,她,光是待在这船上,就能让你流着冷汗缩成一团,就像你几小时前那样,想的满是曾经的那些事情和画面,你要否认么?哥哥?否认你已经变成了个懦夫?”
“......”
“你当然可以保持沉默了,哥哥,毕竟我就是你,那么这些都只是你的自言自语而已,不是么?你惊讶于她对你的立誓,随即便是你藏在最阴暗处的欣喜,欣喜于一条龙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间隔,依然信任着你的内心。因为是你,当年擅自闯进了她的生活,给了她未曾有过的见识和友谊,带她见识了长子殿外的另一个世界,留下了一扇窗户,以及另一条路。现在她终于鼓起勇气,飞了出来,却还是另一个你,试图折断翅膀,封死窗户,只因为这时的你已经变成了一个懦夫,对着她说,“我并不是例外。””
看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凝固成了冷笑,我低下了头。
“你不知道她已经觉察出你的不安了么?她已经很多次容忍了你,安慰你,结果这句话,就是你给她的回复,哥哥——”
“你说得对。”
话头被打断了。
“你说的没错,不愧是我人格的一部分。”
重新抬起脸,“我就是这样的懦夫啊,害怕再出错,害怕自己又害死了身边人,怕得要死。只有缩在铁流号的装甲壳里,才有了些作为提督手里棋子的觉悟,这还多亏了你。这就是现在的我,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政委眼里模范到不正常的军人,”
“一个懦夫。”
朝颜看着我咧开嘴笑了,苦笑,带着一丝释然。
“她竟然真的过来了,我很高兴,怎么可能不高兴,明知道这是审判庭的阴谋,明知道将来可能的风险......和她的回忆,是我唯一还在心里剩下的点点彩色。而现在,我又可以和她一齐生活,时刻相见,为此,我都试图骗自己敬畏审判庭的权柄,相信他们的能力,安心享受这段时光,我一直在对着所有人说谎......直到我终于对她说了第一句实话,”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死”。无论是那台电脑,还是我几小时前做的抉择。”
“所以,是的,我说了。因为我要她回去,哪怕会背约,哪怕是她父亲更严厉的惩罚,因为我只想让她活着,为此我说,我并不是例外。我可以否定自己和她的过往,背叛她的信任,无视她的想法,伤她的心。如果又要回到长子殿的苍白日常,那她至少还可以恨我。”
......
叹了口气,朝颜摇了摇头。
“我想,你有一件事是永远也变不了的,你的自以为是。”她说道,“她不会恨你,也不会恨任何人,就和从前一样。只是,这样好么?哥哥?”
“什么?”
“遗憾。”
我看着朝颜的神情完成了一轮循环,似笑非笑,她开了口。
————
恍然间,我在这停滞的世界中的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世界,在一切发生之前。父亲的絮絮低语在客船寝室里间飘来,是在母亲个人通讯的最后十几分钟里,背着我们说着夫妻私话。坐在房间客厅的餐桌边,看着妹妹下载了学校通知附件里的校服文件,正试穿着刚打印出来的女生校服,让我评价。
而我告诉她,我有了参军的念头时,她也这样问过我。
“你现在害怕死么?哥哥?”
————
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不怕了。”
“那,她害怕么?”
“那不一样。”
“确实,哥哥,都说时间对龙族来说,就如同身处其中的一条河流,他们能感知到河流在身边流动,却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随波逐流,而龙族的记忆,就像在河流中的他们自己一样牢固。所以她会记得你,和你带她看过经历过的事情,以及你最后的话,哥哥,这确实不一样。它显得更加的“漫长”。”
她淡淡一笑。
“或者你认为她此后还有任何离开长子殿的可能性?”
......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久。朝颜耐心的目视我的思考,直到我重新抬起头,睁开眼睛。
“我知道你后面会说的话了,这也是你会说的话。”
面对着,我缓慢说道,“所以,我想......你是对的。谢谢。”
她毫不意外的笑了。
再没有别的情感,只是开心的笑了。
伸出双手,靠近我的眼眶边,用大拇指轻轻擦拭,我才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流下了眼泪。她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颊,手指带着生者的温度,慢慢上抬,盖下了我的眼皮。
“不用谢,哥哥。”
她在我的耳边低语。
“希望你能幸福。”
......
我知道她会说出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本想脱口的言语,
“我只是希望她活着。”
“那你希望推开那扇门么?”
......
如果现在的我没有这么做的话,这会是以后的华伦蒂希望我这时做的事么?我真的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需要什么“幸福”。
我只想回到当年,那一天,那一刻,回到那个狭窄的逃生舱,然后推开那扇舱门。
我愿意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