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傅府大厅内,几根明烛悄悄燃着,照不尽厅中人脸上的神情。
柳执潇坐在主座上还是白日的打扮,只是他外披了件保暖的斗篷,却还是忍不住轻咳几声。
底下左手边的客座上,归雁侍立在侧,陌云臣红衣浮华,长发松挽着髻,他那男生女相的脸半边烛光照不分明,叫人看着倒像是精魅一般,俊美妖冶却散着淡淡不可测的危险。
陌云臣吃着茶,那一盏茶气顷刻间就叫他身上浓郁的药香给吞没干净,茶水入嘴只觉得更为清苦。于是他放下茶盏,从袖里掏出把泥金画秋枫缀红珊瑚流苏扇在掌心轻轻敲着,转头看向柳执潇的眉眼笑意浓浓,然更多的是戏谑,“方才你叫柳团给大房来的人传的话,可是真的?”
今日柳执潇一气之下回了府,陌云臣也早早在太傅府里等候了。二人谈论期间,柳正乾的人来求见,柳团替柳执潇将人赶了,却也带回了那小厮要传的话,说是柳正乾将明玥岚痛打了四十大板。陌云臣听了这消息是忍不住要笑话一番的,然柳执潇的脸色却是更黑了。
“大房二房在这皇都里虽不甚来往却也断不干净,我自不会为了他做出的荒唐事而自损颜面的。”柳执潇面色黑得如同锅底一般,可见今日气得不轻。
“所以你便找本王来?”陌云臣摇头晃脑道:“可是柳府秘辛,本王一个外人如何得知,这不是上赶着告诉别人翊忺王同太子太傅结成党派吗?”
早料到陌云臣的反应,柳执潇淡道:“柳家祠堂开时,姒家那边必定有人盯着,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姒家必定知道。就算姒家不打算掺和,只要想个法子逼着姒家证明确有此事,大房必定大伤元气!”
陌云臣点头,“嗯,事情一曝,先不说明小娘会因买凶杀人被打入天牢,她那个柳三庶女也会受许多牵连败了好名声连累日后婚事,而柳正乾更会受着龙颜震怒,说不定皇上还会趁着此次机会顺藤摸瓜揪出柳正乾其他不可见人的事,最后将整个卫国公府连根拔起来呢。”
“可是……”陌云臣把玩着折扇缀着的红珊瑚珠。那颗珊瑚珠大且圆润,成色又好,因陌云臣不舍得从珠子中间穿孔,于是工匠们便用上好的羊脂玉环环住珠子一圈,在玉环上穿了洞来缀在扇上并结了流苏。陌云臣手指摩挲着坠饰,修长的指身白里透红竟比那红白相融的饰物更出色几分,“卫国公府根基之深,哪里是这么轻巧就能掀起来的呢?”
“而且,姒家除了七十多年前天秦遇上灭国之危那次出了手,其他时候任他天秦君臣闹得再乱,姒家何时不是只管修仙成神?”
陌云臣说完,柳执潇便陷入了沉默。良久柳执潇才郁闷道:“难道就放任柳正乾这样胡作非为?”
“自然不能,”陌云臣微昂头斜唇笑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柳执潇心中怒火郁结,忍不住声音高了些,他猛地这样一激动便开始不断咳嗽起来。
见柳执潇这般反应,陌云臣忍不住侧目瞧他,“太傅大人,你今日同往日很不一样啊?”柳执潇向来稳重,而且为了扳倒柳正乾他都隐忍了近十年,怎么今日柳府开个祠堂他就这么不淡定了?
“咳咳!咳!无事。”知道自己反应过激,柳执潇生怕陌云臣看出什么,于是赶紧平复心绪止了咳嗽。可陌云臣是什么人,人家十五岁就袭爵入朝,五年时间就在朝中凝聚了大批势力跃居四大异姓王之首,可以说是天秦中除了皇帝和姒家外最有权势的人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就算柳执潇想要隐瞒,又怎会不被对方看出端倪?
陌云臣看着柳执潇因咳嗽和怒意而涨红的脸,手中折扇展开掩面遮了笑颜,“太傅大人莫不是在心疼自己的二侄女?”
“怎会?”柳执潇缓和呼吸,镇静道。
“太傅大人,长辈心疼晚辈是情理之中。再说了,本王看那柳二千金,心中也是十分可怜的。”提到柳枝兰,陌云臣掩住唇角不禁提的高了些。不知道北还有没有将药送到,送到的时候药还热不热?“太傅大人何须在本王面前藏着掖着?”
“王爷言重了,下官不敢诓瞒王爷。”柳执潇木着张脸回他,陌云臣也不恼,但脸上的笑在扇后还是浅了几分。
“罢了。”陌云臣起身收扇入袖,“太傅大人不说,本王也不强逼你。”
以为陌云臣要走,柳执潇连忙起身相送,谁知对方却是走到他跟前,朝他坏笑道:“只是有件事本王觉得太傅大人须得知道。实不相瞒,本王与柳二千金,你的二侄女结了盟。柳执潇,你那二侄女可不简单啊!先是回府装病,又是将计就计反下套给明小娘母女,不知这次的事究竟会不会有个什么内情呢?”
“王爷,您说的这些……”事情说得突然信息量又多,柳执潇一时无法接受,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陌云臣,张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敢相信是吗?可是事实确实如此。”陌云臣看着柳执潇,“柳枝兰并非凡人,本王与她相处一月,也着人打探了一月,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打探出来。若不是本王安插在柳家军的人昨日来信说柳正乾在私自动用柳家军暗查柳枝兰的事,本王还以为柳枝兰这十四年在皇都外的所有事是被柳正乾给抹藏了呢。”
“……”柳执潇无言,他呆立着,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陌云臣深深一笑,上前轻拍柳执潇的肩头,声音压低几分道:“柳执潇,你知道的,只要不危及到本王,本王不介意手下共事的人有那么几件瞒着本王的隐秘事。但是……本王对柳枝兰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样的人,本王怎敢放心的用呢?”
陌云臣话音未落,柳执潇便猛地抬头和他对视。不在意柳执潇眸中隐隐露出的一两分冷意,陌云臣继续道,只是笑容里带着丝丝寒凉的杀意,“知己知彼,棋子才能用的长久,不是吗,太傅?”
“归雁,走。”该说的话说完,陌云臣转身便带着归雁离开了。而柳执潇在陌云臣走后许久还立在原地,通体仍觉冰凉。
“老爷,”一直守在厅外的柳团在将陌云臣引出太傅府后,便折回来寻自己的主子。可一进厅却看到柳执潇呆呆站在厅内,他忙奔上前去站在柳执潇侧后方焦急问:“呦,老爷,你这是怎的了,怎么光站着不动呀?”
“送我回房吧。”柳执潇摇摇头,后垂下头不再多发一言。见他累了,再想到他今日着了些凉恐要生病,柳团也不多问,连忙将柳执潇送回了寝屋,然后派人又是打热水伺候柳执潇沐浴又是熬姜汤的,总之折腾了柳执潇好一会儿才让他熄灯歇下。
待下人们走光,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柳执潇躺在榻上睁眼看着黑暗的房间,心中似即将踏入万丈深渊般惴惴不安。
陌云臣方才最后说的那番话已是十分明显的威胁了。可是十四年前柳枝兰被送出府时,他不过才十几岁,还未入仕不说,那时他和柳正乾已生嫌隙,柳正乾又怎会告知他送走柳枝兰的内情?再说了,就算现在他也不过是个太子太傅,平日里只负责太子教学,连陌云臣自己都打探不到的事他如何能打探得到?可是如果不提供情报给陌云臣,柳枝兰虽与他结盟,但也是卫国公府里的人。陌云臣对于政敌向来果绝狠辣且不择手段,搞不好利用柳枝兰到最后陌云臣真的会顺带连她一起都结果了!
唉……柳执潇长叹一口气,看来得找个机会见见柳枝兰了。他这次帮了她,那他从她那里打探消息应当比陌云臣要更容易些。
太傅府外没多远,归雁驾着马车,走得缓而稳妥。陌云臣自上了马车后便敛了笑,此刻正手支在小文案上撑着脑袋,身披锦被闭目养神。
“王爷何须吓太傅大人呢?”归雁坐在马车前室,他手执缰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这不是你能问的。”陌云臣闭眸警告他。
“属下知错。”归雁闭了嘴,却听得身后马车里陌云臣的声音又缓缓飘出,懒洋洋的,没有任何不悦,“不吓吓他,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关心柳枝兰?”
“……”不是说这是不该他知道的嘛。归雁顿了顿,听出陌云臣没有生气于是接着问:“柳家大房二房不和,怎的太傅大人对柳二千金却是有些看重?”
“不只是对她。”陌云臣话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归雁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于是便转了个话题,“王爷要去看看柳二小姐吗?”
“太傅府在西街,卫国公府在东街。那么远,不去。”陌云臣说完,归雁也不再找话题了。只是他嘴上虽停了,心里的问号确是越来越多。
远?翊忺王府也在西街,他瞧着过去一个月陌云臣每天去一趟卫国公府陪柳枝兰逗趣解闷还逛街的,也没见他嫌远啊!而且光这一个月以来,算上之前奉皇帝口谕探病自费送的名贵药材,逛街花的银子(虽然最后柳正乾还回来了),还有今天煎药浪费的药材,陌云臣七七八八的在柳枝兰身上也算砸了几百黄金了。虽然几百两黄金对翊忺王府只是个小数目,但对一个才认识一个月的姑娘花这么多钱,就算是信姱王府的原徕那个登徒浪子都不一定做得出来,可他那从未近过女色的主子陌云臣居然就这么做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陌云臣喜欢柳枝兰好吗!
但陌云臣对柳枝兰示好的同时暗地里又在马不停蹄地派人打探她的消息,方才又在拿柳枝兰的性命威胁柳执潇。分明昨日知道柳枝兰受伤的事后急得自己孤身一人就大白天的偷偷闯了卫国公府,把他这个负责守护陌云臣安全的暗卫给吓得几乎魂都要没了,然后他现在又嫌人家府邸太远不去看望了,真是……
罢了罢了,他一介暗卫,不能腹诽自己主子。不过亲近如归雁,有的时候也真的不明白陌云臣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此时陌云臣在马车里,并不知道自己手下心里的万般纠结。他换了个姿势直接趴在案上,轻阖的桃花眸下悬胆鼻中呼吸深且绵长,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其实哪有归雁想的那么复杂,陌云臣今日不去看柳枝兰,不过是白日煎药加上晚上和柳执潇议事,所以感到有些疲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