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手上茶盏已经捧了许久。
严弃阳坐于主位,面上云淡风轻,不见愠色,却迟迟不肯伸出手接过青柠的奉茶。
“王爷,请用茶。”青柠正了正身,再一次敬茶。
“义父!”仇楚霖低声提醒道。
“你既然已经嫁了霖儿,就是本王的儿媳,于情于理,你都该随着霖儿,唤本王一声‘义父’。”严弃阳瞥了仇楚霖一眼,幽幽开口。
青柠顿了顿,面上微僵。
这是要让她认贼作父么?
“王爷,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要欺人太甚。”青柠生硬的开口,她起身将手中茶盏放在了严弃阳的面前,“这茶,您慢慢喝!”
“过刚易折,你以前可是很懂得这个道理。”严弃阳端起茶盏,吹散水雾轻抿了一口,又对仇楚霖道,“你不是在外面设了宴,招待你那些朋友吗?时候不早了,别让客人等着你。”
“是,孩儿告退。”仇楚霖拱了拱手,拉起青柠的手,准备离开。
“为父留你这媳妇说说话,霖儿可放的开手?”严弃阳的视线并未离开茶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这……”仇楚霖确没想到义父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看向青柠,着实放不下心。
“为父不过是留她说说话,吃个便饭,必会将她完好无损的还给你。”见仇楚霖迟疑,严弃阳放下茶盏,将视线投向青柠。
“公子放心去吧,我留下替公子陪一陪王爷。”青柠捏了捏仇楚霖的手,示意他放心。
严弃阳这是明摆着支开仇楚霖,有话单独与她讲。如今他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她又嫁了他义子,他必然不会害自己。
“好吧。”仇楚霖自然也清楚这二人之间定是有事瞒着自己,但他并不打算追问,“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青柠点了点头,目送着仇楚霖离开,直到视线内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才转过身,平声静气的问道,“王爷支开将军,可是有天池的消息了?”
严弃阳没有回答,他喝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带着青柠向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青柠的错觉,她总觉得严弃阳喝那茶的时候,小心翼翼,从执杯到品茶都格外的轻柔,仿佛杯中的不是茶水,而是九天之上的玉露琼浆,甘甜的让他不肯放过每一滴清茶、每一层味道。
那样子,像诀别。
严弃阳走的路青柠认得,是通往地牢的路。
她抵触那个地方,即便父王被关在那处她也不愿踏足。
她心中一股劲儿拧巴着,让她不愿再多踏出一步。
“你父王难得清醒,你不想去看看吗?”严弃阳见她没有跟上自己,便也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等她。
青柠愣了愣,一时没体味过严弃阳这话中的意思,在她终于回过神时,严弃阳已经走远。
青柠踉跄几步,赶紧追上严弃阳。
父王意识终于清醒了,她终于能好好看看父王了……
十余年,她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父王喊自己“纤纤”了。
这里如往日一般阴冷潮湿,不进丝毫阳光,冷意刺骨,叫人寒毛倒立。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地牢中点了许多火把,将这地牢照的如外面一样明亮。而地上和地下驻守的人也比往日多了许多。
借着火光,青柠终于看清了这地牢的全貌。
这是一间通体由顽石堆砌的密室,只有一个出入口和一个通风口,布局简单却异常坚实。顽石上生了许多看起来滑腻腻的绿苔,遍布整间密室,配合着空气中浅淡的腐尸味,叫人胃里忍不住的翻江倒海。
囚禁父王的牢笼是用精钢配着千寒铁制成的,精钢质韧且硬,可承载深厚内力袭击不形变。而千寒铁制成的两个锁骨钩,穿透琵琶骨,便可平白化解人的内力。
那囚笼很大,足以容纳十几个人,囚笼外挂着的鞭子是崭新的一条,青柠摸了摸,却发现这鞭子竟也不是凡物。这鞭子通体冰凉,比这密室还要冷上数倍,青柠只一触碰,就被冰的不禁打了个寒战。
父王却不在这囚笼里。
“我父王呢?”青柠问道。
严弃阳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立着的屏风,屏风旁候着的侍者会意,立刻撤了屏风。
父王就坐在那处,青色长衫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处褶皱,原本凌乱不堪的头发被一根簪针绾起固定,整洁一丝不苟。
这样的父王,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有那一张俊朗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磨砺的痕迹,尽显沧桑。
“父王……”青柠哽咽着喊出压在心底十余年的两个字,她跪在父王身前,拉住父王粗糙的手掌,泣不成声,“纤纤……好想你。”
“纤纤?”方迟的嘴张了半晌,终于从喉咙中挤出这两个直戳心窝的字眼。
“嗯,孩儿在。”青柠胡乱的点头。
良久,她才抑制住眸中的泪水,抬起头对上父王慈爱的双目。
“严兄,谢谢你。”方迟抹着青柠面上的泪痕,满是感激看了严弃阳一眼。
“你的时间不多,我不打扰了。”严弃阳别过脸,径自走到屏风后,将自己与这父慈子孝的画面隔离。
“父王,纤纤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这么多年了,纤纤终于找到你了。”青柠抹去脸上的泪水,紧握住方迟的手,指尖泛白,仿佛她一松开手,父王就会如梦醒一般再一次离她而去。
女儿脸上的笑容就像一汪清潭,可洗去他心头所有的尘埃。
方迟颤抖着抬起手,小心地抚在女儿的脸上,感受着片刻的真实。
离儿,你看我们的纤纤,生得多像你……
“外面的事,父王都知道了。”方迟道,“玥儿篡权,是为父之过,但好在玥儿勤于政事,爱民如子,为父也算对祖宗有个交代。纤纤,你已嫁为人妇,严兄的义子是个值得托付的重情义的男儿,他来照顾你,为父很放心。以后,切忌耍小性子,你无须与寻常女子般困坐在府中相夫教子,但也不可过分游戏人间,你从小性子跳脱,但嫁了人,就须得收收性子……”
“父王……”青柠娇嗔一声,面上微红,“我和公子……”
青柠咬了咬唇,将下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你与他的事,严兄都与我说了。”方迟抚了抚青柠的发丝,笑道,“患难见真情,孰真孰假,你心中都有数,为父就不多嘴了。”
“父王?”青柠蹙眉,十分不解父王对严弃阳的称呼,“你对严……你不恨他吗?他……他……”
他让翊王府支离破碎,他囚禁了父王这么多年,他意图杀害哥哥……他还想抢走母妃!
“纤纤,这世上的事不能只靠着一双眼去看,要用心。”方迟道,“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般……”
方迟说着,面上突然涨红,青筋凸起,他一把将青柠推出去老远,两只手紧紧扣着椅子的扶手,像是正压抑着来自身体深部的极大的痛苦,极力的将自己控制在椅子上。
“啊……!”他嘶吼着,“嘭”的一声,椅子的扶手被他徒手捏碎,他再无法控制手上的力道,一拳砸向身旁的木桌。
木桌即刻四分五裂。
这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被父王推开的青柠还未回过神,便又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父王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
“父王!父王!”青柠赶紧爬起来,不顾危险的向父王那处跑去。
“剑臣!”严弃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青柠身后,他一把揽过青柠,将激动不已的她按在怀中,顷刻间退出去老远。
严弃阳一手制着青柠挣扎的身体,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不给她留下丝毫视线可以穿过的缝隙。
剑臣领命,拎着铁链同另外几个人一起轻车熟路的将方迟五花大绑起来。
方迟愤怒的嘶吼,刚被人丢进了精钢制成的囚笼便挣裂束缚着他的铁链,铁链瞬间便同方才砸碎的桌子一般,四分五裂地崩向四周。
耳边源源不断的传来父王用力撕扯囚笼的声音,青柠在严弃阳怀中瑟瑟发抖,怕极了的她不知何时咬上了严弃阳的上臂,直到鲜血渗透衣衫,浸入口腔,她都没有从那恐惧中挣脱出来。
良久之后,方迟没了之前嘶吼的气势,逐渐变为了体力尽失的闷喘声。
“王爷。”剑臣退回到严弃阳身后。
“看好她。”严弃阳自怀中将青柠拉出来,留在剑臣身侧,径自走向囚禁着方迟的囚笼。
囚笼旁的侍卫打开笼门后便退离了那处,严弃阳孤身进入,扯下笼子上垂着的锁骨钩,藏于身后,缓步接近方迟。
此刻的方迟犹如一只困兽,他靠着笼子半蹲,头发四散开来,掩着的是一张恐怖狰狞的脸,方才还整齐无褶皱的青衫此刻已经破败不堪,露出遍布疤痕的皮肤。
方迟的眼睛如充了血一般血红血红的,那双眼死盯着严弃阳,阴鸷可怖。
严弃阳并不啰嗦,靠近些许后抬手便将手中的锁骨钩以迅雷之势精准无误的刺穿了方迟的左肩琵琶骨。
“父王!”青柠欲向那处奔去,却被身后的剑臣扯住了手臂,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方迟又是一声嘶吼,如野兽一般屈腿起势向严弃阳虎扑过来,严弃阳迅速后退一步,方迟瞬间被千寒铁制成的锁骨钩吸去了内力,跌在严弃阳脚下,一双手在地面上磨出血痕。
严弃阳抬脚迈过方迟横在他脚下的手臂,扯下了另一只锁骨钩。
锁骨钩没入皮肉的瞬间,钩末端连着的精钢铁链拉紧,将方迟生生于地面上拉起,悬于半空。
“将她带出去。”严弃阳未回头,声音平静的叫人心口直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