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谷的清晨很美,树木葱茏,花团锦簇,走兽飞禽也都出了穴,各司其职,好不热闹,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青柠是在一曲悠扬的笛声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环视了一周,是再熟悉不过的摆设,虽不如国公府富丽,但她在这儿生活了十年,于她来说,这里最舒适不过。
这是渊谷,她的房间。
她试着动了动,胸口便如撕裂一般的疼,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
那晚,她得知了真相,足以让她崩溃的真相,让她毕生的坚持都化为了梦幻泡影,让她所追逐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甚至觉得活着都没了意义。
这个时候,萧释谦出事了,她甚至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她那时脑中仅有一个念头,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不能再失去二哥了。
冰冷的剑刺透她的胸膛,她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她看着那人,那人微微皱着眉,却在下一瞬间发了疯似的抱住了她,他喊她“纤纤”。
“纤纤”,这两个字落入她的耳中,既熟悉又陌生,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唤过她了,自王府出事之后,这个名字便埋进了记忆中。
“你醒了。”修弈开门进来,手中端着药,坐在她床边,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揽在怀里,拿起药匙轻轻的吹了吹,又自己尝了一口,才送到青柠唇边,轻声道,“温度正好,有些苦。”
药委实苦了些,可青柠却毫无察觉似的十分配合的吃了药,不待修弈喂她吃蜜饯,青柠便闭上了眼。
心知她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修弈便将她放在床上,为她调整好了睡姿,盖好被子,安静的退了出去。
那晚,他若是晚到半刻,后果便是他不敢想的,他犹记得,他将她抱在怀中的时候,她全身萦绕着浓浓的异香,在大红色的喜服遮掩下身上不见半分血迹。
她就那般僵硬着身子,紧咬着牙关,等着他来。
她计算的时间正好,只是没想到有人想借机杀他,他来的晚了些。
修弈打开门,便看见了这两个在门外徘徊许久的人,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两个人离开了青柠的房间。
“小子,她醒了?药喝了吗?”卓霁恒一边向屋中张望一边问道。
“嗯,没有嫌药苦,很配合的喝了,连蜜饯都没有吃便睡下了。”修弈点了点头道。
“没有嫌药苦?”这个回答仿佛并不能让卓霁恒满意,“她自幼最不爱喝苦药,就是难受极了,也要配着蜜饯才肯喝。这次我特地多放了些黄连,她却这般配合……小子,她定是心有郁结,排解不开,我这做师父的帮不上忙,少言他又见不得她受伤,只能麻烦你多陪陪她,为她开解开解。”
“前辈客气了,这都是我应做的。”修弈答应道。
“我去给她熬些粥,她昏迷了几天,定是饿了,等她醒过来就能喝了。”封少言说完,便转身去了厨房。留卓霁恒和修弈两人,气氛又变的沉重了些。
“你去守着她吧,我回药庐为她炼制续命丹。”卓霁恒看着青柠的房间许久,最终也没有进去。
他不忍见她如此虚弱的样子,他的小柠儿走的时候还生龙活虎,回来竟是这副模样。
修弈带她回来时,是个傍晚,她画着浓妆的假面上看不出羸弱,但她冰凉的身子却让他的心生生颤了起来,他撕掉她脸上的面具,露出来的是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他好后悔,当初那般轻易的放她出谷。
掺了迷药的酒,他鬼医又怎么会分辨不出?
进了药庐,卓霁恒瞬间便静下了心。
刺中小柠儿的剑上涂了一种药,名为繁花引,与护心丹配合使用可造成伤者死亡的假象。可若是单独使用繁花引,便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好在修弈及时赶到,喂她吃了护心丹。
但在繁花引之后服用护心丹,护心丹药效的发挥会受到很大程度的抑制,虽能与之对抗,却终究无力回天。能拖延时间赶到渊谷,是凤血檀木被护心丹激活之后的神效。
而他能做的,只有炼制续命丹,压制减缓繁花引的毒性发作,然后再寻找解毒之法。
如今,惟愿凤血檀木能在他练成续命丹前,保住小柠儿的性命。
修弈轻声进门,轻手轻脚的躺在青柠身边,揽住她纤细的腰身,陪着她一起睡了过去。
他没日没夜的跑了十个日夜,手刃了一批又一批的黑衣人,见到了青柠后,又立即赶往渊谷,丝毫不敢停歇,原本十几日的路程,他八日便带着她赶到了,到了渊谷他寸步不离的照顾着她,她又昏睡整整三日,他便又守了她三日。
今日她转醒,他终于放下了心,那一瞬间浓浓地倦意一股脑儿向他袭来,他终于挺不住,轻揽着她,睡了过去。
青柠再次醒来时,看到的便是修弈疲惫的脸,他躺在她身侧,睡得正熟。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他消瘦了,也憔悴了,这些日子,他着实累的不轻。
青柠微微动了动,抬起手,想为自己切脉,刚刚搭上脉搏,还未来得及诊脉,一只大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她只轻轻的一动,他便醒了。
“饿了吧,你师兄给你煮了粥,我去拿给你。”修弈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乱动,才起身离开。
身边一空,青柠的心也跟着空了,她刚一闭上眼,便不自主地想起了那晚发生的一切,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抱着她似发了疯一般的男子。
她初见他时只觉得他冷漠、不近人情;夜访傲阁,才知他茶道卓然、神秘危险。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
身为萧家长子,因何违背祖训;
既违背祖训入了太医院,又为何成为御前首屈一指的谋士;
他拿着母妃的折扇,煮茶忆故人,师出太行,品的却非太行禅宗茶道,而是雅士茶韵;
他冷漠,从不与家人亲近,却在修弈当众为难她时替她说了句话,却在国公毒发时轻车熟路的控制住了病情。
她疑惑过,更查过他的所有的不寻常,但都无果。
她脑中所有的谜团,在他发了疯似的抱住她的那一刻,似乎都变得清晰起来。
若他不是萧释之,而是翊王府世子方谨玥,那他一切反常的行为,就都能解释的通。
他入太医院,是为了调查十年前的七芹案;
他成为谋士,是为了暗查翊王府案;
他是世子,自然手持母妃的折扇;
他煮的雅士之茶,忆的是带着翊王府玉佩替他死在敌人刀下的萧释之;
他的经历让他变得冷漠寡淡,不善与人亲近,可他终归欠了萧释之一条命,于情于理都应该替他尽一尽萧家长子的责任。
“哥哥!”她突然惊醒,竟喊出了声。
那是哥哥,是哥哥,哥哥没有死。
只有哥哥叫她“纤纤”,渊谷之外,也只有哥哥知道她的血中伴有异香。
修弈刚刚进门,便听到青柠沙哑着嗓子喊着“哥哥”,他皱了皱眉,坐在青柠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不满的说道,“我不过是去拿了碗粥,你便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青柠一开口声音又是十分沙哑,她想清一清嗓子,刚要用力,胸口处便又是撕裂一般的痛起来,痛的她不禁皱起了眉。
“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不要用力。”修弈为她调整姿势,将粥送到她的嘴边,温声说道,“再过一两日你才能下床,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伤。”
“二哥如何了?”想到哥哥,便想到了险些命丧在哥哥剑下的二哥萧释谦,青柠仿佛没有看到唇边的羹匙,只沙哑着声音问道。
“卓青柠,你有没有心?”听到她的问题,修弈收回送到她唇边的羹匙,冷声反问道,“你的师父师兄不眠不休地照顾你,你不问问他们,反倒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二哥到底如何了?”看到修弈的反应,青柠发觉到一丝的不寻常,急声问道。
“不知道。”修弈道,“你昏迷这几日未吃过半点东西,先将粥喝了,恢复些体力,才好养伤。”
“修弈,二哥他是不是出事了?”青柠心中不安之感甚重,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萧释谦的情况。
“逼宫谋反,其罪当诛九族。青柠,你应该清楚,萧释谦不可能没事。”修弈无奈的说道,“但逼宫一事如以卵击石,萧释谦既然做了,就一定留有后手,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渊谷地偏,消息闭塞,这几日又在忙着照料你,故没有外面的消息。我答应你,我一收到消息,就立刻告诉你好不好?”
青柠点了点头,担忧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喝了几口修弈喂的粥,青柠便再也吃不下,又昏睡过去。
晚饭的时候,封少言在门外徘徊了许久也没打开门。
青柠的伤势很重,为了让青柠安心养伤,三个人决定在续命丹练成之前,对青柠隐瞒繁花引之事,为此卓霁恒还亲自施针改了青柠的脉象。
所以自青柠醒来,他与师父就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因为他们无法在青柠面前很好的掩饰和隐藏心事,一旦被她抓住有关她病情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便无法再向她隐瞒病情。
到那个时候,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可今晚,不知修弈去了何处,不得已他才硬着头皮过来送饭。
青柠打开门的时候,正看见封少言手中端着饭菜,满面的纠结。她心中一暖,师兄还是这般见不得她受伤,只是这次怎么来看她了?
“师兄,你来了,快进来。”为了不让师兄担心,青柠强挤出一抹微笑。
“你怎么下床了?小心伤口。”见青柠下了床,封少言也顾不上纠结,紧忙进了屋,放下饭菜,来门边扶着青柠向床边慢慢移动。
“师兄,你怎么跟修弈一样,我只是出去透透气,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子都僵了。”青柠笑了笑,苍白的面色让她的笑容显得十分无力。
“哪里来的这满腹的牢骚,快些回床上躺着去,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你私自下床,定不会轻饶了你。”封少言威胁道。
“师兄这么疼我,一定不会告诉师父的。”青柠笑道,“修弈呢?他怎么没来?”
“怎么?”封少言促狭道,“师兄来送的粥不如他送的好喝么?”
“自然不是,同样都是师兄的手艺,谁来送都是好喝的。”青柠心不在焉,也没在意封少言话语中的促狭之意。
“哎,女儿大了,心思留不住了。”封少言长叹一声,拿着羹匙的手不停的搅着,他将手向前一推,“我可不是修弈,不会一匙一匙的喂给你,自己来。”
见青柠接过粥,封少言便起身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封少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幸亏有修弈分散注意,不然自己非得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