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起,风凉了些。
柳府已经清净了许久,自上次柯钰来闹过一回,便再也没有外客来访,柳无痕每日坐于书房的案前看书,仿佛已经成了一种固化的日常活动。
暗处隐着监视的暗卫们起初尚还兢兢业业的看守着,到后来也松懈了不少,因每日只需一两个人隐于固定的位置,时不时地看上一眼,便能将柳无痕的行踪掌握,故这些难得清静的暗卫们也开始疏于防范。
柳无痕今日照例打开窗,于书架上随意寻了本书,坐于案前研读。
与往日不同的是,柳无痕今日看书看得有几分瞌睡。
潇月城,皇宫医阁内。
本该坐在柳府书房看书的柳无痕平白出现在医阁的药房,他身穿着御医的服饰,头戴玉冠,手上拿着一张极为逼真的人皮面具。
柳无痕抹了抹面具上的灰尘,以一旁水缸里的清水为镜,将面具严丝合缝的覆在了脸上。
这药房中正煮着几锅汤药,柳无痕按照方子向汤锅中加上几味药材,正是盒盖加火的时候,少城主的贴身侍女抵达门外。
“林御医,您耽误了例行请脉的时辰,少城主命奴婢前来,请林御医到东暖阁。”那侍女进门,对柳无痕说道。
“微臣该死,今日委实太忙,竟忘了给少城主请脉,微臣这就随婉仪姑娘前去。”柳无痕诚惶诚恐的躬身拱手道。
“林御医客气了,奴婢怎担得起姑娘二字,林御医请随我来。”侍女婉仪屈膝回礼,面上微红。
柳无痕跟在婉仪身后,一路畅行无阻,直至来到东暖阁的外殿正厅。
“少城主,林御医来了。”婉仪入内殿通报,留柳无痕一人于外殿等候。
“滚,让他滚!”片刻之后,内殿传来柯钰气急败坏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御医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我柯钰无需他请脉,让他给我滚!”
紧接着内殿传出瓷器摔裂的脆响,柳无痕于外殿听得清清楚楚,思索半晌,径自进了内殿。
柳无痕进来时,正撞上柯钰将一个小玉瓶向着婉仪身上丢,婉仪唯唯诺诺的受着,丝毫不知躲闪,任由那器物砸向自己。
“都给我滚,谁叫你多管闲事!”柯钰怒火中烧,手边的器物都已经被他丢的干净,只剩下一副拐杖。
“婉仪姑娘,让微臣来吧。”柳无痕上前,拦下了柯钰丢向她额头的小玉瓶,温声道。
“……劳烦林御医。”婉仪眼眶里泪水流转,向着柯钰福了福身便跑了出去。
“少城主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柳无痕扫了扫地上横七竖八的杂物,提起长衫向着柯钰那处走去。
“没听见我让你滚吗!你想死吗?”柯钰怒声道。
“少城主,微臣是来给少城主诊脉治病的,怎能说滚就滚,弃少城主于不顾。”柳无痕自药箱中拿出软枕垫在柯钰的手腕下,随即便要搭上柯钰的脉。
“呵!你不是也忘了今日要给我请脉!你既然已经怠慢于我,又何必来此做样子!”柯钰撤走自己的手臂,正要将那软枕丢下床时,手腕却突然被面前林御医的给擒住了,柯钰恼怒,当即大喝道,“你大胆!”
“小钰,是我。”柳无痕将柯钰的手腕按回软枕,随后搭上了他的脉。
“柳无痕?”柯钰一惊,又将面前这个毫无破绽的林御医打量了半晌,却依旧没能看出丝毫破绽。
“是我,我听说你父亲将你也软禁起来了,就想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柳无痕依旧搭着他的脉,却从他的脉中探查出了些许异常。
“……你也听说了,我父亲在外面认了一个二十岁的孩子,说是自己的遗留在民间的骨肉。”柯钰没再挣扎,只是颓唐的靠回了床上,神态低糜。
柳无痕这才将视线转到柯钰的脸上,不过数日未见,他憔悴了许多,身体也较上次见面时消瘦了不少,他面容枯槁,下巴上生着一圈青色的胡茬,眼眶凹陷,乍一看就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病患一般。
“你因此受了冷遇?”柳无痕顿了顿,问道。
“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柯钰冷声道。
“那你父亲呢?可有再来看你?”柳无痕拉过柯钰另一只手,用手掌垫着,再次搭上他的脉。
这一次柯钰没有回答,他凹陷的眼眶染上了些许的湿润,泪水却始终没有滴落。
良久之后,柯钰才道,“柳无痕,我是个弃子了,没有丝毫的利用价值,你还来做什么?”
“你是我表弟。”柳无痕并不多言,起身来到桌案前将宣纸摊开,径自磨墨。
“我是个废人,帮不了你,也帮不了肃燕。”柯钰干裂的唇瓣稍稍裂开一道口子,苍白的唇上染了一处鲜红,“以后,你别来了。”
“别这么说,只是腿废了,又不是心死了。”柳无痕取笔浸入墨汁,一边思考,一边于纸上写着。
“我现在,不就是心死了吗?”柯钰仰头看着床顶,将眼泪生生逼回了眼窝中。
“潇月城还等着你,你怎么能心死?”柳无痕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免有些许的难受,“小钰,这世上的东西,不争取,是等不来的。潇月城如此,你父亲对你的信任也如此。难道你就甘心让潇月城落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手里?让他掌握潇月城的命脉?决定潇月城的生死?”
“父亲已经安排他去打理城内大小事务,我已经彻底被抛弃,又有什么办法能赢回父亲的信任?”柯钰失笑,绝望道。
“只要你想,就有办法。”柳无痕吹干墨迹,将笔重新收于笔架,“这幅药,能解你体内之毒,我会让林御医按时熬煮,再亲自送过来。”
“解毒?我何时中了毒?”柯钰闻言,心中震惊,自己中了毒,为何一点症状都没有?
“这毒名为静终,中毒之初并不会有任何症状,但毒物会在体内聚集,达到足量的时候,中毒者就会在睡梦中安然长逝,死后不会有任何异状,叫人无从查起。”柳无痕言简意赅的总结道,“有人想要你死。”
“我已经是个弃子,还有什么人想要我死?”柯钰冷笑一声,却是十分费解。
“有人想让你死,就说明,你并不是一无是处,你还有活着的价值。”柳无痕将药方叠起放于药箱之中,回到柯钰身侧,“小钰,林御医是我的人,你可以相信他。另外,你需得自己查出通过某种手段每日向你下毒的人,否则,就是这药方也救不了你。”
“……”柯钰仿佛想说些什么似的,但他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开口。
“小钰,你若是改变主意,想赢回你父亲对你的信任,想重新立起你潇月城少城主的威严,就让林御医来找我。”柳无痕收拾了药箱,临走时留下这么一句让柯钰辗转反侧多时的话。
潇月城,玉琼阁。
沈江离手里捏了个葡萄,将下首那人上下打量了几番,满意道,“你这易容术不错,莫不是偷师青城苑?”
“门主英明,属下的易容术确实曾受过青城苑长老的指点。”季卿躬身道。
“潇月城宫中的情况如何?柯之峰那个老家伙可有怀疑你?”沈江离收回视线改为打量着手中的葡萄。
“没有,柯之峰对我很信任,已经将潇月城上下大小事务全部交于我打理。”季卿道。
“柯钰怎么样了?”沈江离剥开那颗葡萄,小心地将果肉吸在嘴里,随后又将葡萄皮丢到一旁。
“属下买通了柯钰的贴身侍婢,命她每日在柯钰的洗澡水中加入少许静终散,此药极难察觉,一旦毒发,回天乏术。”季卿道。
“……也罢,如此也算留柯钰一个善终。”沈江离眉间微蹙,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不悦,“你继续于宫中扮演好你的柯毅,修弈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如有传信,我会派人与你联系。还有,你将那个死蝙蝠埋在什么地方了?我派人去清理干净。”
“不必劳烦门主出手,女土蝠死无全尸。”季卿道。
“你的动作倒是利索,时候不早了,回去吧。”沈江离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他向着季卿挥了挥手,扶额道。
“属下告退。”季卿躬身退下,走时还不忘给沈江离关了门。
“死无全尸……”沈江离冷嘶一声,心中不免震动。
苍狼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忠心是忠心,只是手段委实残忍了些。叫他去假冒女土蝠,他就将人家搞得死无全尸,叫他进潇月城取代柯钰,他便要将柯钰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
沈江离扶额低叹,这个季卿,有些好用过头了。
此番他到此谋事,绝不能将宝全压在这个不易控制的季卿身上。
柯之峰一直有一个私生子流亡在外,他数年前就曾托修弈帮他寻子,修弈寻了多年,早不找到,晚不找到,偏偏这个时候找到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明眼人自是一眼便看得清,只有柯之峰那个寻子心切的老家伙没能看穿罢了。
而他派季卿去替代修弈派来假冒柯毅的女土蝠进驻潇月城,既能洞悉修弈与西漠的动向,又能握住潇月城的命脉。可谓是一箭双雕。
但如今,他的计划可能要因季卿而稍作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