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寒毒消失殆尽,顾以彦正式修习门派心法,闲暇之余伐木铺叶在岛上建了一间简单屋舍,孜维则采果烤食,两人在岛上一待便是一月光景,此间孜维心性悄然发生着改变,又因岛上忘魂花之多出人意料,她不敢在岛上随意走动,所以每天做好食物便是静静看着顾以彦演练剑法,想起今夜便是月圆之时,竟无端泛起落寞之情。
“有愁绪?”看她神情低落,顾以彦笑着问。
孜维轻笑:“没事,想起今夜便可离开这里,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是啊……也不知道这一个月光景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循音若已解封子魂剑,恐怕此刻已然祸及苍生。”顾以彦皱眉,虽然他刻意不在她面前提邪教之事,但既已知道浮霜殿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解封子魂剑,就不得不担心慈云剑派的安危。
“没那么容易的,青莲簪带回的命魂只是唤醒了子魂剑,但真正要令其彻底挣脱封印,其实一直以来,门主也并不清楚。”孜维道出实情,对他早已不存芥蒂,然后将用草编的系带递到他眼前:“看你翡莲之玉的系带残旧,编了个新的给你,做工粗劣了些,将就着用吧。”
顾以彦伸手接过,看出草结间有紫色的长线夹编其中,便知她取了自己衣物的丝线,笑道:“谢谢,很漂亮。”
他拿出翡莲之玉,拆下旧线,手上动作却戛然停住,透过手中之玉瞥见插在地上的柔岚剑,顾以彦发现翡莲之玉的形状与柔岚剑剑格上的凹状非常相似,难怪一直有熟稔之感。
“怎么了?”
顾以彦未答,只是拿起柔岚剑,小心将两块玉一一放到剑格处,只听“咔”一声,翡莲之玉自行扣入了剑格凹槽内,柔岚剑突然凌空自行旋转起来,自翡莲之玉中陡然流泻出青色光华,如枝蔓一样沿着剑身攀附而上,到达剑尖汇合后,青光骤亮!两人下意识抬袖遮挡,待到光芒黯淡后,柔岚剑剑身寸寸碎裂,一块萦绕着雪白雾气的冰晶横在两人眼前。
“这是?”孜维惊甫未定,看见身旁顾以彦茫然低下头,再抬起时双瞳已是湛蓝色。
“哈哈哈,原来雪狱冥华一直藏身于剑体之中,少年郎,此番寻找素殇剑看来非汝莫属了。”顾以彦开口,却发出的是另一个陌生声音,他缓缓抬手,下一刻萦绕在雪狱冥华四周的白雾尽数被吸纳入他双眼之中,那湛蓝瞳色也在吸纳殆尽后逐渐褪去。
“顾公子!”孜维大惊失色,走到近前察看,发现他除了踹着粗气外并无异样,稍微安下心来。
“不碍事,是我体内灵兽涻汮的原故。”顾以彦跪倒在地剧烈喘息,看着碎裂的柔岚剑,知道再难复原,可毕竟是母亲身前留给他的遗物,只好用布小心包好埋在屋舍之后。
夜色逐渐降临,天空开始飘扬起莫名絮状物,极像早春的柳絮,两人围着火堆用过晚膳只等法阵开启,等待的沉默间隙孜维提起:“我听涻汮提到素殇,指的便是素殇剑吧?”
“嗯。”顾以彦点头。
“是不是很危险?一样是上古之剑,子魂尚且如此,素殇可想而知。”
“不知道,但世间唯一能对抗子魂的唯有素殇,未雨绸缪总是必要的,总不能叫子魂剑掀起血雨腥风后再做打算。”
孜维苦笑:“你身为慈云剑派的弟子,能有此心我自不诧异,但出了这里,你我重新站到对立面,甚至有一天要兵刃相向,这已非我所愿。”
顾以彦不知该如何回应,良久,莫名笑道:“可我相信你。”
相信?孜维凝视着他双眼里闪动的光,相信二字对于她而言真的是阔别太久的词,以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可笑且脆弱,可现在当有一个人认真地在她眼前说出来,发现原来这两个字还带着如此暖意。
“法阵出来了,走吧。”云层间不知何时已有月光洒落,正好尽数打在崖上那原本坍塌的法阵上,然后崖上一点点生出青紫色光圈,顾以彦熄灭了眼前的火堆,起身和孜维一前一后走向光圈当中,突然一阵强烈的光芒倾覆过来,极强的一线光从他们身前掠过,等到再能视物之时,两人已置身于一片石林当中。
头顶是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已是严冬时节,云堇大陆银装素裹,顾以彦看着石柱围合的中心同样是一处坍塌的法阵,隐隐可见龙形图纹,借着月色再举目四顾,一条被大雪覆盖的甬道就在不远处,顾以彦一眼就认出甬道两旁伫立的残破石雕,了然与渺灵岛对位的法阵原来就藏在这丘祭陵中!冷月当空,寂雪纷扬,孜维看了片刻突然压低了头,轻声道:“公子,就在这里别过了。”
“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顾以彦只好轻嗯一声,孜维慢慢收起笑意,然后转身融入雪树银花的尽头处。
顾以彦也无心多逗留,出了丘祭陵就直奔慈云剑派而去,今年的雪较往年大了许多,云堇大陆往日的热闹生气似乎也湮没在这场冰天雪地里,顾以彦独自穿过巷陌长街,脚程已今非昔比,身上如附骨之疽的寒毒一散,现在感觉身轻如燕。
第五日赶至慈云剑派山脚下,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而来,很多青衣弟子聚在山脚剑坪处,神色紧张地看着逼仄狭长的山口。
“什么人?!”良久才有人真正看清顾以彦的身影,纷纷警觉过来。
“南莲长老座下弟子顾以彦!”
“是顾师叔?!让开!”人群中有人急忙拨开那些年轻弟子察看。认清来人,怀亦披着厚狐裘朝顾以彦快速跑过去。
“可盼到你音讯了,莫前辈只道你无恙,却不知你究竟去了何处,所有人都担心你出事,尤其是雪儿姑娘和初安庄主,连日来不下数十次只身出去寻你消息。”怀亦喜出望外。
顾以彦心头一暖,轻声道:“抱歉,让大家忧心了。”再看门派如此戒备,问怀亦:“怎么,浮霜殿又有所行动了么?”
怀亦面色凝重:“浮霜殿趁着殇魂之战后的这些年韬光养晦,如今一举来犯,每次行动都极为缜密,总是能在四大派最薄弱的时候发起侵犯,上一次四大派掌门和长老都齐聚寂冥湖,谁知邪教其他护法却乘虚而入,兵分两路将落樱谷和流云阁重创,唯独我们慈云剑派躲过一劫,因为当时正好有南莲长老坐守派中,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一直以来邪教似乎对我们四大派的行踪了如指掌。”
“你的意思是指各门派中均有浮霜殿的内应?”顾以彦兀自吃惊,仔细想来不管是自己找寻烛阴路还是赶往寂冥湖,浮霜殿的确出现得“恰当好处”,仿佛有道无形的影子跬步不离。
“掌门和其他长老也有此想法,但是门派弟子如此众多,根本无从排查。”怀亦直言,又对顾以彦说道:“师叔还是尽快回门派才是,师尊一直在等你消息。”
“好,我明白了!”顾以彦不敢多逗留,顺着山道疾步前行,很快,山门的飞廊便在眼前清晰。
看到他身心无恙回来,菁鸣也松了一口气,两人即刻便去到逐溪涧,南莲依旧面窗而立,只是窗外已冰天雪地,似乎有了熟悉而又久违的气息。
“弟子拜见师父!”进门作揖,南莲转身微笑看着他道:“瞧你气色,可是体内寒毒已解?”
此言一出,菁鸣也惊怔半晌,带着欣喜之色看着他,顾以彦微微颔首,回道:“师父明鉴,坠入那道裂缝后竟让弟子机缘巧合去到了东渺灵岛。”
“哈哈哈。”南莲开怀大笑,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这可不是机缘巧合,寂冥湖泉眼是四大泉脉交汇的地方,湖底埋葬的那些尸骨下面早就存在一处坍塌的法阵,当年独孤前辈告知乃是上古的青龙法阵,也是整个云堇大陆灵力最集中的地方,正是如此当初才把封印子魂之地选在寂冥湖,那道裂缝即是法阵灵力一瞬造成的,自然去的也是法阵由来的地方。”
顾以彦如饮醍醐,对云堇大陆之下的古都遗迹突然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所谓烛阴路,恐怕是上古时期各处法阵相接的纽带,那些早已消逝在岁月里的岛屿流河,很可能还藏于某处黑暗之中,只是很难再有人有幸进入,如同东渺灵岛一般,若非那古老法阵的瞬间苏醒,尘世之人根本无从寻迹,晓花婆婆穷其一生寻找的岛屿,最后还不是差了一个机缘么。
见他思忖不言,南莲感慨道:“寒毒既解,日后剑法上的造诣自无限量,剑圣一脉也算后继有人了。”
“谨遵师父教诲!”
“师尊,浮霜殿这几日偃旗息鼓,是不是让山下的弟子先行撤回?”菁鸣担心风雪加大,弟子再这样不分昼夜守在山口,难免出现意外。
南莲点头,说出心中所想:“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做最后的打算了。”
“师尊是指素殇剑?可破尘古剑还在慈云,子魂如何能真正挣破封印?”菁鸣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所在,眉头倏然皱紧。
“既为子魂,浮霜殿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一直以来,四大派的动向似乎都在他们掌控之中,破尘一事,应当也不例外。”南莲意味深长地看了顾以彦一眼,似有迟疑但终长吐一口气继续道:“那位自称循音的门主提及过的洌渊河可还有印象?”
菁鸣一怔,点头:“记得,实难想象师尊如此这般性情在听到洌渊河这三个字时当时也从座位上站起,只是师尊并无多言,尚不解其中所以。”
南莲苦笑一声:“因为四大派当年在洌渊河做了件极为荒诞之事,名门正派之士也是魔障蒙心,竟对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赶尽杀绝!”
南莲将那段差点糜烂在岁月里的过往一点点向菁鸣和顾以彦道出,似也了却了心中由来已久的心结。
“师尊所言,那位门主提及洌渊河,想必是当日在场之人,而此人又对四大派如此了解,莫非是曾今四大派的某人?”
“我倒不这么认为,正义所向,人心从众,即便有那么几位‘醒’着的人,也绝不会为了剑痴而与四大派倒戈,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孩子还活着!”
菁鸣大惊失色:“师尊是说剑痴潇煜亭的孩子?!”
“没错,是那个孩子回来了,因果轮回啊。”南莲负手面窗,嘴角多了一抹苦涩,如果当年真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往不前的勇气站出来阻止,是不是一切就真的可以挽回呢?
顾以彦一直在旁沉思未语,直到听到潇煜亭这个名字才想印证内心猜测:“师父,沿途不断耳闻我那位叔父清则的事,不知他究竟为人如何?”
菁鸣不曾想顾以彦会如此一问,脸上有了难言之色,唯有南莲如释重负,看着菁鸣轻笑:“我也老了,本也不常在江湖露面,恪守的东西对与不对不如留于后世去论吧。”言辞间多是释怀之意,也算是委婉表明了立场,菁鸣不做声地吐了一口气,只听南莲继续道:“子魂乱世之时,为取素殇剑与之抗衡,剑圣门下的三个弟子同去试炼,最后素殇剑选择了最小的弟子清则,殇魂之战所幸天下得济,但清少侠所修‘护’字决本有予生之力,因此殇魂一战后,反而令潇煜亭临终之际重拾心智,潇煜亭恳求他放过自己两个孩子,孩子本也无辜,清少侠自然应允,可那之后,无奈子魂剑下亡魂太多,煞气之重世间罕有,素殇剑与之碰撞也难免沾染了魔气,于是清少侠也开始渐失心性,清少侠的妻子薛漓嫣为挽回他最后更是以命献魔,清少侠清醒后痛苦不已,又得知潇煜亭托付给他的两个无辜孩子被正派以‘邪魔孽种’之名诛讨,清少侠为护两个孩子与正派有了分歧,本受四大派如众星攒月般的救世侠客一夕间竟成了维护邪魔孽种之人,这让天下人得知岂非贻笑大方,于是四大派商议逼清少侠交出素殇剑……”南莲顿了顿,微微闭上双眼:“或许是对世人的失望,也或许,妻子逝后清少侠早已万念俱灰,总之,最后清少侠带着素殇剑和妻子遗体一同消失在了隐魇森林。”
听尽所言却是一阵迷惘之感,是非对错正义邪恶的分明界限究竟为何?顾以彦试着揣测清则的心绪,良久,似也得到一个声音的回应——从心。跟随心中认定的善意去生活,才是所谓正义之向吧。
三人各有所思,忽听门外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怀亦行色匆匆站到门外止步:“不好了掌门,浮霜殿人马刚到山脚,迎鹤峰那边山石阵也坍塌了!”
“来得这么快?!”菁鸣脸上一白,南莲也眼神沉下来:“该来的总会来的,菁鸣你和以彦先去山脚阻截浮霜殿,迎鹤峰的尘墟洞由我即刻前往查看!”
“好!”菁鸣拂袖疾走,顾以彦紧随其后,刚转身南莲又叮嘱:“莫老已经去了隐魇森林,如我有万一,当可去找他。”
“师父?”顾以彦一愣,看到南莲眼里有细微闪烁的光芒,一时不禁语哽。
“日后若当真宿命所归,你切不可重蹈清少侠覆辙!以免伤害到身边之人,谨记为师今日之言!”南莲深深看了他一眼,即御剑消失在迎鹤峰方向的茫茫雾云中。